暑气蒸腾,益州城楼内,李世民烦躁地来回踱步,连日的守候熬得他眼底布满血丝。
杨妃端着一盏冰镇酸梅汤,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陛下,歇歇吧。恪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温婉,却藏不住尾音里的一丝颤抖。
李世民猛地转身,一把夺过汤盏,却不喝,往桌上狠狠一掼!
“哐当!”
瓷器与木桌的撞击声刺耳,褐色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吉人天相?朕看他是无法无天!”
他胸中的火气,比城外毒辣的日头还要盛。
“朕叫他来治理剑南道,是让他历练,不是让他来玩失踪!还有那个高自在,朕看他就是个教唆犯!”
杨妃眼帘低垂,小声为儿子辩解。
“恪儿从小就聪明,就是性子野了些……”
“野?”
李世民一声冷笑。
“这是野吗?这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两天!整整两天!你知道朕这两天是怎么过得吗?他连个屁的消息都没有!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杨妃被他吼得身子一颤,不敢再说话,只默默拿出帕子,去擦拭桌上的狼藉。
城楼内,一时死寂。
就在这时,一阵古怪至极的呼喊声,顺着官道飘了过来。
那声音起初还很模糊,断断续续,像是风啸,又像是野兽的嚎叫。
李世民的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杨妃也抬起头,满脸都是困惑。
“什么声音?”
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竟汇成一股惊人的声浪,直冲云霄。
“法克!法克!法克!”
音节古怪,透着一股子蛮横的野性,完全不似大唐雅言,倒像是哪家蛮子的战吼。
“陛下!”
一直举着单筒望远镜的高士廉身子猛地一震,那向来沉稳的嗓音都变了调。
“陛下,蜀王殿下他们回来了!”
话音未落,李世民与杨妃已经冲了出去,奔到墙边,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李世民一把夺过那“千里神目”,举到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坏了不成?朕怎么什么都瞧不见!”
他暴躁地晃了晃手里的镜筒。
“陛下。”
高士廉躬身,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需闭左眼,睁右眼。”
他停顿了一下,才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
“您……眼睛闭反了。”
李世民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耳根瞬间涨红,干咳一声,迅速调换了眼睛。
“原来如此……”
官道尽头,黄尘滚滚,一队服饰怪异的骑兵正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正是他那失踪了两天的宝贝儿子,李恪。
而那响彻云霄的“法克”声,正是从这支队伍的嘴里嚎出来的。
李恪骑在马上,意气风发,正挥舞着马鞭,带头高喊。
他身后的数百骑兵,一个个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法克!法克!”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城楼上的砖石都嗡嗡作响。
李世民的脸,从铁青变成了锅底一般的墨黑。
他原以为儿子是遇了险,或是打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胜仗。
现在看来,是得了失心疯,不知在鬼哭狼嚎些什么。
可紧接着,他便看到那些骑兵,竟然对着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特别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热情地挥手,同时嘴里继续嚎着“法克”。
李世民的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身旁的杨妃,一张温婉秀美的脸早已羞得通红,她虽听不懂那词的意思,可看儿子那轻浮的模样和这等阵仗,也知绝非什么好话。
“这……恪儿这是在做什么?”
李世民没有回答。
他死死地盯着下方那个正冲着一个妇人挤眉弄眼的逆子,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捏着墙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个混账东西,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句鬼话?这词是什么意思来着?莫不是什么蛮族语言?改天得找机会问问!
他自己会也就算了,还教得全军都会了!
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如此不知羞耻地嘶吼!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牙关紧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逆子!”
他硬是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那个带头鬼嚎的混账,转而指着下方那片五颜六色的骑兵,声音绷得死紧。
“高士廉!”
李世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说话。
“那些兵卒穿的是什么东西?又红又绿,花里胡哨的,跟唱大戏一样!我大唐的威武之师,何时变得如此轻浮不堪!”
高士廉躬身,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沉稳。
“陛下,此乃骠骑兵。”
“骠骑兵?”
李世民的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的质问。
“他李恪好大的胆子!底下几百号人,就全都成了骠骑将军?”
他气得笑了起来,笑声里全是冰冷的杀机。
“朕怎么不知道,朕的儿子有私自封赏将军的权力!他是要造反吗!”
“陛下息怒!”
高士廉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躬身解释。
“此骠骑非彼骠骑啊!”
他语速极快,生怕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殿下所设的‘骠骑兵’,并非‘骠骑将军’的官衔,而是一种兵种的建制,专司斥候、游哨、突袭之职,可以看作……我大唐轻骑的一种变种。”
斥候虽然重要,但在李世民心中,远不如玄甲军那样的人马具装重骑兵有分量。
见帝王神色稍缓,高士廉压低声音。
“但万不可小觑——这群汉子若能活过而立之年,会被同袍耻笑为怯懦之辈。”
“什么?”
李世民手中那千里神目险些滑落。
“陛下,骠骑兵人人悍不畏死,皆以战死沙场为至高荣耀。”
李世民沉默了。
那滔天的怒火,瞬间被浇得只剩下丝丝青烟,和无尽的惊骇。
他重新举起千里神目,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轻浮的色彩和荒唐的口号,而是一张张年轻而无畏的脸。
“若我大唐儿郎皆有此胆魄,何愁四海不靖!”
李世民的手指猛地指向下方骑兵的肩头。
“那半截带袖子的怪衣裳,就这么斜披着,看着累赘又滑稽,有何用处?”
“回陛下,此乃高长史的手笔,说是融合了突厥与吐蕃人的衣着之长。”
高士廉躬身,抬起手虚空比划了一下。
“天寒时,此物可完全穿上御寒。更要紧的是……”
高士廉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一股沉肃。
“两军骑兵对冲,生死只在眨眼之间!敌人的刀,砍来的方向多是左侧,直奔我军骑士的脖颈与肋下要害!”
“而这件怪衣裳,厚领重袖的,在那个时候,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