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一般地寂静。
烛火的爆裂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李世民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仿佛一座耗尽了所有生机的石雕。
长孙皇后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极度疲惫与精神亢奋交织出的可怖神态。
他松开妻子的手,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龙眼大小,赤红如血的丹丸,一股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宫中方士用无数珍奇药材,耗费心力炼制的“紫河丹”,专为帝王在精力衰竭之时,强提精神所用。
“二郎,不可!”
长孙皇后按住了他的手,脸上满是忧色。
“此物燥烈,你已是心力交瘁,如何能再受其扰?”
“睡不着,也不敢睡。”
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轻轻推开皇后的手,将那枚丹药捻在指间。
“朕若睡了,这念头便会如同梦魇,将朕吞噬。朕若睡了,这江山,怕是也要跟着睡过去了。”
他看着这枚丹药,仿佛在看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需要清醒,需要一种超越肉体疲惫的,绝对的清醒,来思考这场前所未有的变局。
长孙皇后还想再劝,却见李世民的动作顿住了。
他凝视着手中的丹药,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妻子。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用指甲,小心地将那枚丹药从中间掐开,分成了大小几乎均等的两半。
“观音婢,”他将其中一半,递到了长孙皇后的唇边,“陪朕一起,熬过今夜。”
长孙皇后愣住了。
她看着丈夫眼中那份不容拒绝的请求,看着那半颗散发着异香的丹药,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她明白,他不是在分享一颗丹药。
他是在分享一份恐惧,一份迷茫,一份无人可诉的重压。
在这座陌生的蜀王府中,在这诡异莫测的局面下,他需要一个人,与他站在完全相同的地方,用完全相同的精神状态,去面对这未知的黑暗。
她没有再犹豫,张开嘴,将那半颗丹药含了进去。
入口微苦,随即化作一股暖流。
李世民也吞下了剩下的半颗。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等待着药力发作。
片刻之后,一股燥热的暖流自腹中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那股压在头顶,几乎要将人碾碎的疲惫感,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强行驱散。
混沌的脑子,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变得无比清明,甚至连窗外夜虫的鸣叫都听得一清二楚。
“观音婢,你现在感觉如何?”
“前所未有的清醒。”长孙皇后的声音也恢复了平稳,“只是心中有些发慌。”
“朕也一样。”
李世民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这一次,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那股属于帝王的雄沉气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丝因药力而生的,非人的锋锐。
“朕方才在想,朕究竟在怕什么?”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窗外的黑暗自问自答。
“怕恪儿造反?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就算敢,以朕如今对天下的掌控,平定一个剑南道,易如反掌。”
“怕那本《资本论》动摇国本?也不尽然。此书虽是魔典,但用之于正,未尝不是一把绝世的利器。朕有自信,能驾驭得了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深。
“朕怕的,是那个‘仙人’。”
长孙皇后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方向看出去,外面只有一片漆黑。
“朕乃天子,代天牧民。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可如果天上,真的还有‘天’呢?如果真的有仙人俯瞰着这一切,那我这个天子,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一切都更加诛心。
长孙皇后的心,也跟着揪紧。
“二郎的意思是……”
“他能教出一个高自在,就能教出第二个,第三个。他今日能辅佐恪儿,明日就能辅佐别人。他能拿出‘水火机’,能拿出《资本论》,那他手里,是否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直视着自己的妻子。
“观音婢,你说,在一位能点石成金,搬山填海的仙人眼中,皇权,霸业,万世基业,是不是一场笑话?”
长孙皇后无法回答。
因为她心中升起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不。”李世民却自己否定了自己,他的双拳在袖中悄然握紧。
“朕不信!”
他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这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就算是仙人,他也在这红尘之中!”
那股被恐惧压制下去的,属于千古一帝的骄傲与霸气,在丹药的催化下,以一种更加偏执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
“他不是想富国强兵吗?朕给他这个机会!”
“他不是想立下不世之功吗?朕给他这个舞台!”
李世民的眼中,闪动着一种狂热的光。
“朕要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财富?权力?还是……别的什么?”
“二郎,你想……”长孙皇后隐约猜到了什么,心头一跳。
“朕要见他。”
李世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不是召见,也不是问罪。朕要以这大唐天子的身份,去见一见这位……人间的仙。”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
“朕甚至在想,若他真有长生之法……你我夫妻,或许也能求得一二。”
这句话,让长孙皇后的呼吸都停滞了。
长生。
这是自古以来,所有帝王最终极的幻想。
可从李世民口中说出,却不带丝毫虚妄,反而充满了现实的考量与冰冷的野心。
他不再恐惧,也不再迷茫。
他将那个未知的“仙人”,从一个无法理解的恐惧源头,变成了一个需要去征服,去利用,去探究的全新目标。
此刻李世民冰冷而坚决。
“朕先不去那大工坊里看那些制造中的火枪火炮,也先不去看看那代替五百人功的水火机。”
“朕现在就在这里等着,看看朕的那个好儿子,和他背后的那高自在,究竟给朕准备了一个怎样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