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郊外的官道,如今被称作水泥路,路面灰白,平整得过分,马车行于其上,安稳得不像话,再无旧时那令人心烦的颠簸。
车轮滚动的轻响,成了唯一的动静。
梦雪掀开车帘一角,窗外的景象让她呼吸微微一滞。
新绿的田野,纵横的水渠,一切都井井有条。
几个田间劳作的农人,衣衫短打,却意外的干净。
他们抬头瞥见玄影司的黑漆马车,也只是看个新奇,随即就低下头忙自己的活计。
没有惊恐,没有跪拜,甚至没有谄媚。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理所当然的平静。
玄影司,何时沦落到连乡野村夫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地步了?
不,这不是沦落。
梦雪的心重重一跳,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秩序。
“他们……不怕我们?”
她终究没忍住,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车辕上,一个年轻的玄影司卫士闻声,发出一声轻笑,透着股少年人的得意。
“怕什么?如今这天下,是讲道理的天下。”
“再说了,咱们玄影司的饷银,可都是百姓的税赋,是衣食父母,哪有父母怕孩子的道理?”
衣食父母……
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梦雪心上。
她怔怔地放下车帘,指尖冰凉。
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化,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马车最终停在了县城郊外的一片开阔地上。
所谓的“火车站”,没有飞檐斗拱,没有雕梁画栋。
入眼的,只是一排排高大、简洁到堪称丑陋的水泥房舍。
旁边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铁棚,像一座为囚禁远古凶兽而建的牢笼。
牢笼的阴影下,正趴着那头传说中的钢铁巨兽。
它安静地匍匐着,黑色的钢铁躯体在晨光中,折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
是煤灰,又混着某种油腻的气味,陌生,呛人。
梦雪喉咙发干。
一头……能被凡人驱使的钢铁怪物?
玄影司的令牌出示。
乌金的令牌在灰败的空气里,泛着一丝属于旧时代的微光。
拦住她的是个刀疤脸。
那道疤痕狰狞地从眉骨直劈到嘴角,像是硬生生将一张脸分成了两半。
可他整个人却站得笔直,透着一股军伍般的沉凝。
他只瞥了一眼令牌,便点了下头。
“玄影司,雪主事。”
平铺直叙的语调,仿佛在确认一件货物的清单,甚至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官职。
梦雪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愈发沉重,让她只想尽快完成这趟荒唐的差事。
“奉陛下口谕。”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征用专列,即刻启程。”
“陛下要坐哪一节?”
刀疤脸的语气平静得过分,就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陛下说,拉货的铁皮车厢即可。”
空气死寂了片刻。
那道贯穿脸颊的刀疤突兀地抽搐了一下。
管事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
“我们长史有句话说得好。”
他顿了顿,那副神情里混杂着讥诮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有些人,生来就飘在天上,你就是把他按进泥坑里,他闻到的也只有云彩味儿。”
他没再多说半个字,只朝后方挥了挥手。
几个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匠人立刻小跑过来,动作干脆利落,只听见铆钉和铁栓碰撞的闷响,一节看起来最干净的铁皮车厢就被单独分离了出来。
他们又搬来几张厚实的毛毡,一丝不苟地铺满冰冷的铁皮地板,甚至细心地掖好了边角。
整个过程,落针可闻,高效得令人心头发麻。
梦雪就这么站着,看着那节孤零零的、像个铁皮罐头般的车厢。
那就是……大唐天子的御驾?
荒谬。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哪里是龙辇,分明就是一口移动的棺材。
不,比棺材还不如。
她忽然明白了。
在这片“讲道理”的土地上,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不是被“恭送”上路,而是被“装”进了这个铁笼里。
回到客栈时,天光已经大亮。
楼下的大堂里,皇帝的内侍正在打包着行囊,房玄龄与皇帝的家眷正襟危坐,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是即将赶赴刑场。
服饰一丝不苟,发髻纹丝不乱,可那僵直的脊背,还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都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梦雪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上了二楼。
李世民的房门虚掩着。
她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入了刺骨的寒风。
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一丝所剩无几的暖意。
“进来。”
房间里传来帝王平静的声音。
梦雪推门而入。
李世民负手立在窗前,他的背影看上去,竟与寻常的富家翁无异。
可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却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无比压抑。
他的目光,正落在楼下那片繁华的市井之中。
“陛下,火车已备妥。”随时可以启程。”
梦雪跪地叩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李世民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仿佛被楼下一个卖炊饼的小贩吸引住了。
那小贩正利索地将热腾腾的炊饼用油纸包好,递给一个满脸喜气的妇人。
妇人递过几张崭新的纸币,两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幕,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帝王的眼睛里。
“朕登基之初,渭水盟誓,受尽屈辱。”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梦雪的心上。
“朕的国库里,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朕的子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梦雪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雷霆之怒,却多了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高自在治下的梓潼,比朕的长安,更像盛世啊”
他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回响,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