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暮春的剑南道,晨雾尚未散尽,街头巷尾的邸报已将张家私兵覆灭的消息传得沸反盈天。
市井间炊烟如常升起,挑夫小贩的吆喝声仍在青石巷里回荡,寻常百姓依旧忙着讨生活,仿佛这场剧变不过是掠过屋檐的一阵风。
而世家大族却如困在蛛网中的蝶。
某次,有世家子弟乔装改扮混在流民中欲出城,却被卖炊饼的老汉一眼认出:“这不是张家二郎吗?往日骑马过市都嫌百姓挡道,怎的今日灰头土脸扮起了穷人?”
守城兵丁斜倚着城楼,看着狼狈折返的世家子哂笑:“您几位金尊玉贵的,还是回府歇着吧。”
守城的兵丁也没有为难这些世家公子哥,只是让他们原路返回。
这场风波卷起的暗潮,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剑南道盘根错节的旧秩序。
剑南道暮春的暮色漫进高府朱漆大门时,剑南道我们仨围坐在书房里,案头的铜炉飘着沉水香,却驱不散凝滞的气氛。
高自在的目光死死钉在墙上那张标满红圈的剑南道地图上,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某个地名发怔。
十来岁的李恪早没了耐性,歪在太师椅上晃悠着双腿,百无聊赖地用签子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
高士廉抚着银须,终于打破沉默:“长史大人,瞧您这神色......可是有什么隐忧?”
“隐忧?这是要塌天的大祸!”高自在猛然转身,袍袖扫得案上竹简哗啦作响。
李恪的签子“当啷”掉在地砖上,他腾地坐直身子:“老高!你可别乱吓人,剑南道如今各处工坊冒烟、商路通畅,好一派勃勃生机,能有什么祸事?”
“正因如此,祸事才来得这般凶险。”高自在抓起案头厚厚一摞账本,重重拍在舆图上,震得镇纸都跳了一跳。
连素来沉稳的高士廉都微微变了脸色,他拈起一页纸,瞳孔猛地收缩——密密麻麻的兑换记录上,开元通宝外流的数目触目惊心。
“钱庄传来急报,百姓以纸币兑换开元通宝的势头一日赛过一日。”高自在扯松束发的玉冠,发丝凌乱垂落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拉一整马车纸币,才能买得下街边一个烤饼!”
“怎会如此?”李恪惊得站起,锦靴踢翻了脚边的绣墩,“纸币不是与开元通宝等值?工坊产的货物也源源不断,为何......”
“步子迈得大了!”高自在说道:“工业革命初见成效,整个生产模式发生了质的变化。可流通、储值的根基都还不稳,再加上那些世家大族在煽风点火,照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经济危机,到时候爆发民乱那都是轻的。”
李恪猛地拍案而起,腰间蹀躞带的金玉撞出脆响:“老高!你总得给个准话,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剑南道的百姓把钱庄挤塌?”
烛火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映得案头堆成小山的挤兑文书愈发刺眼。
高自在望着舆图上用朱砂圈出的野共州,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我原以为推行纸币是盘活经济的妙棋,如今倒像是亲手解开了潘多拉的匣子......”
他突然转身,手指死死攥住李恪的手腕,“有了!当务之急是转移矛头,让百姓的怨气冲出剑南道!”
“你的意思是——”李恪瞳孔骤缩,窗外更夫梆子声惊起栖鸦,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远处百姓的喧闹,如潮水般漫进屋内。
“对!一场大胜仗!”高自在抓起狼毫,在吐蕃边境狠狠画下红圈,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野共州”三字上,“要让百姓们看到真金白银,看到大唐铁骑踏破敌阵的威风!只有这才能恢复了官府的公信力。”
“万万不可!”高士廉猛地站起,腰间玉带硌得太师椅吱呀作响,“私自对外乃是大忌,陛下若知......”
“谁说要私自调兵?对外用兵的事肯定要禀告陛下。”高自在冷笑一声,狼毫在宣纸上重重顿出墨团,“野共州本就是大唐旧土,隶属姚州管辖。如今吐蕃狼子野心,占我疆土,咱们收复失地,师出有名!”
他突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贪婪的光,“况且剑川、鹤庆一带藏着金山银脉,只要挖出来......”
“可那松赞干布非比寻常!”高士廉急得白须乱颤,“吐蕃刚一统高原,兵强马壮,又据天险而守。姚州到野共州路途艰险,运粮十日,倒有七日耗在瘴疠山林!”
李恪却突然笑出声,伸手把玩着案头的鎏金虎符:“舅姥爷,这叫富贵险中求。老高,奏折我来写,只说吐蕃犯境,不提金矿半个字。等咱们挖出金山银山,生米煮成熟饭......”他故意拖长尾音。
高士廉猛地抬手按住桌案,花白胡须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使不得!金矿之事虽诱人,但若不据实禀报,他日东窗事发,便是欺君大罪!”
他颤抖着展开案头的挤兑记录:“当务之急,是将剑南道实情原原本本奏明陛下。陛下圣明,岂会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待国库充盈,民部岂会吝惜钱粮救剑南道于水火?”
李恪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腰间蹀躞带的金玉叮当相撞。
少年抓起狼毫在砚台重重一蘸,墨汁飞溅间已在奏折开篇写下:“舅姥爷果然深谋远虑!本王这就写奏折,到时候星夜兼程八百里加急,早日送到父皇手里。”
“等等!”高自在一把拍在桌案,震得狼毫滚下了地。
李恪刚摸到奏折的手猛地顿住:“老高,你又唱哪出?”
“奏折要写,但不是此刻。”高自在弯腰拾起滚落的狼毫:“甚至......未必非写不可。等我等押运税款进京时,亦可当面奏明陛下。”
“简直莫名其妙!”李恪霍然起身,锦靴重重碾过满地狼藉的文书,“刚才还说火烧眉毛,现在倒成了闲庭信步?”
高自在突然凑近,呼出的气息裹着浓重的沉水香:“刚才那些报表可把我急懵了,把主线任务都给忘了。我忽然想起,有座金山近在咫尺——”
高自在未等两人出声,抬手以瘦金体在白纸上写上“张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