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可能!”李东阳恢复平静,思维渐渐清晰,“太后闲居深宫,凤体一向康泰,从未听闻有何隐疾。
偏偏在我等刚接到太后密旨,商议未定之时,她就骤然甍逝?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他缓缓踱步,眼神凌厉无比。
“在朝堂沉浮几十载,你我都该明白,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最不该相信的就是‘巧合’二字!”
杨廷和缓缓点头,素来平静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罕见的忧色。
“元辅所言极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巧合多是人为。
照目前的情形看,陛下恐怕早已窥知了我等的谋划。
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恐怕正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要将我等……”他顿了顿,吐出四个沉重的字,“一网打尽。”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对对手的重新评估和深深的忌惮:“陛下虽然年幼,却心思深沉,机敏果决远超你我所料。
如今他既已起疑,必然有所防备。
如此一来,我等若想再按原计划行事,难度何止增加了数倍!”
朱厚照的手段,杨廷和非常清楚,别看他年幼,做事却极为老辣。
借势除王岳;
一步步将张太后的权势架空;
驱除内阁首辅刘健;
亲自带兵平定流寇。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难,也要做!”
李东阳沉思片刻,声音陡然提高,“难道就因为艰难,便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陛下将这大明江山折腾得元气大伤吗?”
在李东阳看来,朱厚照实在太能折腾了!若说之前的考成法、收回南京盐引,还只是小试牛刀,虽惹的多方震怒,尚可忍受。
可清查天下田亩、追缴历年亏空,就是要掘士大夫的根基,动摇这天下稳定的基石!
这是要大明的命啊!
陛下年少,易受刘瑾、谷大用等奸佞阉竖蛊惑,行事偏激乖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此等阉宦,恃宠而骄,把持朝政,蒙蔽圣听,流毒无穷,不除不足以正朝纲,不除不足以安天下!
“为了大明基业永固,为了天下苍生福祉,必须铲除陛下身边的奸佞!”
李东阳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有任何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太后虽已仙去,但其懿旨仍在!
白纸黑字,朱印煌煌!此乃大义名分!
我等并非犯上作乱,而是奉太后遗旨,清君侧,正朝纲!”
外有英国公张懋掌握部分京营,可稳住京城局势;
宫内亦有宦官可为内应。
如今,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里应外合,以雷霆之势,一举将刘瑾及其党羽铲除!
只要这些奸宦伏诛,陛下身边没了谗言小人,必能迷途知返,到时局势自然可以稳住,大明便可重回正轨!
见李东阳如此笃定激昂,杨廷和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太后骤然甍逝,国丧期间,我再想以赈灾之名,恐已不合时宜。
这件事,恐怕不得不缓一缓,拖上一拖了。”
“此事不必过分担忧。”李东阳似乎早有考量,“最重要的那一环,本就不在京城。
我即刻就给王守仁修书一封,令他不必急于回京复命。
务必将河北一带的流寇彻底剿除,肃清地方,以安圣心。”
行动的最关键一环,正是手握兵权、善于用奇的王守仁。
只要他一日不奉召归京,他们的谋划就一日不算真正启动,所有的力量都将保持静默,如同蛰伏的毒蛇。
即便皇帝此刻已心生警惕,严加查探,恐怕也难以抓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
……
仁寿宫内,哀声凄凄,白幡低垂,沉重的檀香气混合着烛火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皇帝朱厚照一身粗麻重孝,跪在巨大的金丝楠木灵柩前,身体因持续的哭泣而不停颤抖。
他不仅是哭,更是将孝子的行为准则刻入了每一个细节。
辍朝罢乐,摒弃一切荤腥,只进粗茶淡饭,身上的孝服似乎都宽大了一圈,更衬得他面容憔悴苍白,眼窝深陷。
守灵之时,他几次因“悲痛过度”而向前栽倒,气息奄奄,被左右太监慌忙扶起,喂参汤掐人中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不顾劝阻,仍坚持长跪不起,用沙哑的嗓音声声呼唤着“娘亲”,诉说着往昔未能承欢膝下的悔恨与如今天人永隔的撕心裂肺。
其情其状,真挚惨切,闻者无不动容,见者无不心酸。
大明的文武百官,皆身着素缟麻衣,按品级序列,黑压压地跪满仁寿宫内外广阔的庭院。
在礼部尚书张升沉重而拖长的唱礼声中,官员们依制叩首、起身、再叩首,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
焦芳在行礼的间隙,偷偷抬眼觑见天子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在心中暗暗赞叹。
大明以孝治天下,天子如此至孝,岂非江山社稷之福,天下万民之表率?
焦芳借着行礼的间隙,四处张望,只见文臣中有人偷偷拭泪,显然是被皇帝的“纯孝”深深感动。
焦芳眼看自己被比了下来,不敢耽搁,嚎啕大哭。
哭声震天响,引得文臣武将都侧目相望!
有人心中怨怼,也有人暗自敬佩!
此人不学无术,却能脱颖而出,进入内阁,绝不是徒有虚名!
别的事暂且不提,太后甍逝,他是真哭啊!
英国公张懋身着礼服外罩麻衣,站在武官勋贵队列的最前方,神色肃穆,一丝不苟地行着礼。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在剧烈地翻腾,犯着巨大的嘀咕。
李东阳不是说太后之死和陛下有关吗?
我这怎么看着不像啊!
陛下这悲恸之情,逼真至此,不似全然作假啊!
他混迹朝堂、沙场数十年,自认看透人心,此刻却有些把握不准了。
瞧皇帝那消瘦的模样,额上叩首留下的青紫,还有那眼泪,情真意切,若非至情至性,焉能如此?
莫非真像诏书里说的那样,太后真是因为思念先帝成疾,忧思过度而骤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