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抬起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是。我是李相夷。但东海之后,活下来的,只是李莲花了。”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许多事,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觉得……都过去了,何必再提。故而未曾言明。”
他顿了顿,想起当年之事,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当初说收你为徒,也并非一时戏言。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阴差阳错,便耽搁了。”
方多病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他沉默了片刻,最终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最至关重要的问题:“好,过往种种,我可以先不问。我只问你一件事,我父亲当年身穿保甲,却依旧被利器贯穿而死。江湖传言,那是你的佩剑‘刎颈’所为。李莲花,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他紧紧盯着李莲花的眼睛,“你说了,我就信你。”
李莲花眼神哀恸,却无比坚定地摇头:“不是我。我赶到之时,师兄他已经……气绝身亡。我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悲愤交加。是手下人说他与金鸳盟三王约战,这才认定是金鸳盟下的毒手,誓要与其血战到底,为师兄报仇。”
“那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方多病急切地追问。
“这也是我一直想查清的真相。”李莲花目光沉凝,“此事牵连甚广,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方多病,你给我一些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你生父的死因,我定会继续追查下去,给你,也给师兄一个交代。”
李莲花抬手指了指房间:“现在,你先缓一缓,去看看我们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吧。”
方多病见李莲花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中的芥蒂稍稍放下。他也确实对生父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于是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尘封的房间。
方多 病 像个好奇的孩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试图从这些旧物中拼凑出父亲年少时的模样。
“嘿,我猜这张床一定是我爹的吧?”方多病指着靠墙的那张床,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李莲花有些意外:“哦?这你都能猜到?”
方多病撇撇嘴:“李相夷是武学奇才的事儿,全天下都知道。天才嘛,自然是不需要死记硬背招式的。我爹和你一起习武,压力一定很大吧?肯定睡得不安稳,所以他的床看起来比你那张更旧些。”
李莲花闻言,一时默然。
方 多 病 继续翻看,很快发现了一个硕大的木箱。“这是我爹的东西吗?”他指着箱子问。
李莲花目光落在那个箱子上,点了点头:“嗯,应该是我们小时候的东西,后来他搬去与师娘住就没在打开过。”
方小宝兴奋地打开箱子,里面杂七杂八地放着许多东西。他拿起一把小木剑比划了一下,又掏出一个九连环:“嚯,我爹这都收藏了什么破烂啊?不过倒都是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李莲花站在后方,看着方多病兴致勃勃地翻找。
那木剑是他第一次打赢了师兄后,偷偷雕了送给师兄赔罪的;那九连环是他和师兄一起下山时,师兄用仅有的几个铜板买的,两人研究了整整一夜才解开……箱子里装的,是他与单孤刀之间,那些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点滴过往。
“这是银月弩……”李莲花看着方多病拿起一个制作精巧却明显损坏的小弩,喃喃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当时师兄很喜欢南宫家少主的这把弩,就想找人家借来,看看 被一掌掀飞。我不服气,就跑去找南宫家少主比武,赢了彩头,才把这小弩给师兄赢回来的……”他眼中充满迷茫与难过,“他明明当时看到那人拿着的时候,很喜欢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坏了呢?”
方多病又拿起一柄碧玉短刀,刀身玲珑,玉质温润,却从中断裂。“这碧玉刀是谁家做的?手法倒是挺独特的。”他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在刀柄处发现了刻字——赠师兄。
“你做的啊?”方多病惊讶地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恍惚地点点头:“好像……是那一年。我很痴迷于自己锻造兵刃,这把……应该是我耗费了不少心血做给师兄的。”他语气涩然,“可能是因为我手艺不精,功夫不到家,用了几下……也就断了吧。”
“不对啊,”方 多 病 仔细检查着断口,眉头皱起,“这刀……根本就没被用过,刃口还是新的呢!这分明是被人活生生用力掰断的!”他心中疑窦丛生,开始快速翻找箱子里的其他东西,“还有这个,这个……怎么每一件都是破损的?!怎么会这样?”
他急切地想找到一件完好无损的物品,证明父亲的珍藏并非都是怨恨的痕迹。手指在箱底胡乱摸索着,忽然,他触碰到一叠厚厚的、硬硬的东西。
他用力将那叠东西扯了出来——那是厚厚一沓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而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李相夷!李相夷!李相夷!’
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来的扭曲疯狂!无数个“李相夷”的名字上,都被用浓墨画上了巨大的、狰狞的“叉”!
触目惊心!
方多病的手猛地一抖,那沓纸散落一地!他骇然抬头,尴尬又无措地看向门口的李莲花:“这……这……”
穆凌尘眼神一凛,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李莲花冰凉的手,不想让他过去看到那不堪的画面。
李莲花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他一步步走过去,目光落在地上那些写满他名字、又被狠狠划掉的纸张上。他俯身,捡起最近的一张。
上面的字迹,他认得,确实是单孤刀的笔迹。
那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眼中,刺进他的心里。
李莲花,或者说李相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握着那张纸,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在他敬重、信赖、甚至带着几分依赖的师兄心里,竟然藏着如此深刻、如此扭曲的……恨意。
为什么?
为什么?!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方多病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满地的、写满仇恨的名字。
他艰难地转过身,像个失去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踉跄着,一步步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