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凌尘沉默了。他长久地凝视着李相夷,眼底深处那抹属于修士的淡漠疏离,仿佛被这灼热的情感熔开了一道缝隙。许久,他极轻、极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拂过梅枝,却重逾千斤。指尖残留的最后一丝抹除印记的灵力,彻底消散在温泉的氤氲雾气中。
李相夷紧绷的身体,因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才稍稍松懈了一丝,但那攥紧的拳头,指关节依旧白得吓人。
新年的热闹喧嚣如同潮水般褪去。冬雪消融,草木抽芽,时间无情地滑向某个既定的节点。
李相夷脸上的笑容日渐稀少,那强撑出来的温和也如同薄冰般脆弱。他不再刻意寻些新奇事物,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待在穆凌尘身边,哪怕对方只是安静地打坐调息,他也觉得心安。
夜晚的索取变得更加沉默而用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穆凌尘的纵容也达到了极限,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留下更深的印记,也回应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眷恋。
离开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穆凌尘选在了黎明破晓之前离开。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星辰尚未完全隐去。
他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一种浩瀚、苍茫、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威压无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一室清幽。他原本沉静如古井的黑眸深处,一点银芒骤然亮起,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冰冷、纯粹、蕴含着无法理解的规则之力!
李相夷早已醒了,或者说,他根本一夜未眠。他穿着单薄的中衣,静静地站在窗边,背对着床榻,望着窗外那片将明未明的天空,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
“时辰…到了。”他的声音稍稍起了变化,不再是低沉温和,而是带着一种非人的空寂与疏离,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穆凌尘走近他身后。
李相夷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凝。他深深地看了穆凌尘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心里。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穆凌尘的衣襟,替他理了理本就不存在的褶皱。
李相夷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穆凌尘。“……保重。”他声音低沉沙哑,只有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穆凌尘抬手点在李相宜的眉心,从眉心取出一滴精血没入掌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玉佩……收好。无论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捏碎它,将我召过来,答应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好吗。” 他的目光落在李相夷腰间那枚莹白的玉佩上。
下一刻,穆凌尘抬起手,并非指向天空,而是对着身前数尺之外的虚空,凌空一划!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灵魂颤栗的裂帛声凭空炸响!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巨爪硬生生撕裂!
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漆黑裂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半空中!裂缝边缘并非平滑,而是不断扭曲、蠕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无数细微的、如同黑色闪电般的空间乱流在裂缝边缘疯狂窜动、湮灭、再生,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
裂缝内部,是更深邃、更纯粹的黑暗,翻涌着混沌未开的气息,仿佛连接着宇宙的终结之地!仅仅是泄露出的丝丝气息,就让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却又被穆凌尘精准地控制在方寸之地,没有惊动外界分毫。
穆凌尘最后看了一眼李相夷所在的方向。那眼神深邃如万载寒渊,包含了太多李相夷无法读懂的情绪——有千年孤寂的沉淀,有对凡尘一瞬的留恋,有对眼前人炽烈情感的震动,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绊?
他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毅然转身!
黑色的长发在骤然狂乱的空间气流中飞扬,深青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一步踏出,身影决绝地没入那道散发着无尽毁灭与未知气息的空间裂缝之中!
“凌尘——!!!”
李相夷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身体本能地就要往前扑去,想要抓住那即将消失的身影!
然而,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从裂缝中猛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巨墙,狠狠撞在李相夷身上!那是空间规则对凡俗生灵本能的排斥!
“噗!”
李相夷如遭重锤,身形剧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点点猩红溅落在地上,刺目惊心!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勉强站稳,只能眼睁睁看着——
穆凌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翻涌的黑暗混沌里。
紧接着,“嗤啦”一声轻响,那道狰狞的空间裂缝如同闭合的巨口,猛地向内坍缩、合拢!扭曲的光影一闪,一切归于平静。
寝殿内独留李相宜看着远方天空越来越亮的晨光,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以及唇齿间浓重的血腥味,冰冷地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
他真的走了。
他死死地盯着穆凌尘消失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焦距。剧烈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方才情急之下,指尖深深刺入了掌心,此刻,粘稠温热的鲜血正顺着指缝,一滴滴,砸落在脚下冰冷的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凄艳的小花。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终于无法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出。他猛地弯下腰,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指缝,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溅开一片绝望的水痕。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悲声,只有那无法抑制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肩膀剧烈的耸动,在空旷死寂的寝殿内无声地诉说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与……铺天盖地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