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闻莺阁返回书院的路上,宋慈一直沉默不语。如画的证词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常坤身上部分可疑的迷雾,却也使得案情更加朴树迷离。常坤的动机因赌约未真正“裁决”而减弱,他那看似牢固的不在场证明,在宋慈心中也并非铁板一块——家仆的证词,在权势与恐惧面前,往往并不可靠。
然而,凶手利用罕见刺激物杀人,手法精巧老辣,心思缜密,绝非常坤那般性情浮躁之人能轻易驾驭。这背后,定然还隐藏着更深的纠葛。
“查一查书院中与‘鹏’字相关者。”宋慈对护卫的指令,便是在这团乱麻中寻找新的线头。童川诗中那句“且将心事付云鹏”,绝非无的放矢。是寄托抱负,还是暗指某人?
马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宋慈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凝神,将目前掌握的线索在脑中一一铺陈:封闭的学堂,死于内窒息的童川,疑似刺激物导致的喉头水肿,对赌协议,争执,常坤的不在场证明,如画不知情的收诗,还有那首透着孤愤与秘密的诗……
线索纷杂,却似乎都指向一个核心——童川之死,绝非简单的口角纠纷引发,必有更深层、更隐蔽的原因。
回到书院时,已是午后。李生早已在明伦堂等候,脸上带着期盼与焦虑。
“惠父,如何?那如画姑娘怎么说?”
宋慈将如画的证词简要告知。李生听后,眉头紧锁:“如此说来,常坤的嫌疑,确实小了?那凶手究竟会是谁?”
“未必。”宋慈摇头,“常坤仍有嫌疑,只是动机需重新审视。或许,争执与赌约只是表象,背后另有我们不知的恩怨。当务之急,是扩大问询范围,寻找新的线索。文渊兄,劳你将案发前后几日,尤其是当晚,曾在书院内,或可能知晓童川动向的学子,分批唤来,我要逐一问话。”
李生立刻吩咐下去。很快,第一批学子被引到了明伦堂旁的偏厅。宋慈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选择了一张侧方的椅子,李生陪坐一旁。这样的安排,少了几分官堂的威压,多了几分询查的意味。
首先进来的是温清鹏和商华,这两人是之前劝解常坤与童川争执的学子。
温清鹏身材高瘦,言谈举止颇为稳重;商华则略显富态,眼神活络。二人所述与之前了解大同小异,都强调那日争执很快平息,童川之后便默默离开,常坤虽愤愤不平,但也并未放出什么狠话。
“童川平日除了抄书,可还有其他营生?或者,与何人交往过密?”宋慈问道。
温清鹏思索片刻,摇头道:“童川性子孤僻,除了接些抄写的活计,平日里几乎不与人往来。学生与他同窗两载,也未曾见他有甚知交好友。”
商华补充道:“是啊,他总是一个人,要么在学堂用功,要么就在他那小屋里抄书。哦,对了,前些时日,好像见他与……与童兴走得近了些,许是因他们都姓童,算是本家吧。”
“童兴?”宋慈记下这个名字。
“是,也是书院学子,与常坤同住一斋。”商华答道。
接着,又询问了几名学子,所言大抵相同,都将童川描绘成一个沉默、边缘、因贫穷和跛脚而略带自卑的形象。他仿佛是这个繁华书院里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直到他的死亡,才让人们骤然注意到他的存在。
问询持续了约一个时辰,并未获得突破性的进展。学子们大多心怀恐惧,言辞谨慎,生怕惹祸上身。就在宋慈准备结束这一批问询时,李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学正低语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小、面色有些苍白的学子被带了进来。他眼神躲闪,进门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显得十分紧张。
“学生施安,见……见过祭酒,见过大人。”他声音细微,带着颤音。
宋慈目光微凝。施安,正是最早发现童川尸体的人。
“施安,不必惊慌。”宋慈语气放缓,“将你当日发现童川尸体的经过,再详细说一遍,尤其是之前一晚,你可曾听到或看到任何异常?”
施安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呼吸,将清晨如何想去温书,如何推开门看到尸体,如何惊叫等过程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遍,与之前记录无异。
“那么,在前夜,也就是案发当晚,你可曾察觉到什么?”宋慈引导着他,“任何不寻常的声响、人影,哪怕只是直觉?”
施安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偏厅里安静下来,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恐惧,急促地说道:“那……那晚……学生半夜起夜,回斋舍时……好像……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从学堂那边过来……”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偏厅的沉闷!
宋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仔细说!何时?何人?看得可清楚?”
李生也瞬间绷直了身体,紧紧盯着施安。
“大概……大概就是子时前后!”施安受到鼓励,语速快了些,“天很黑,看不太清面容,但……但看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像是徐前!”
“徐前?”宋慈看向李生。
李生立刻解释道:“也是书院学子,功课不错,性子有些……独来独往。”
“你看清他是从学堂出来?”宋慈追问。
“是……是的,”施安肯定地点点头,“他沿着回廊,从学堂那个方向过来,脚步很快,差点与我撞上。我本想打招呼,但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低着头,很快就走过去了,神色……神色似乎有些慌张。”
“你当时为何不觉得奇怪?又为何直到现在才说?”宋慈的问题直指核心。
施安的脸更白了,嗫嚅道:“学生当时只以为他也是起夜,或是温书晚了回来,并未多想。后来……后来发现童川死了,心里害怕,不敢多言,生怕……生怕惹上麻烦……知府大人问询时,学生……学生也没敢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后怕与自责。
宋慈默然。小民畏事,尤其是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明哲保身是常态。施安此刻能说出来,已属不易。
“徐前……”宋慈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锐光闪动。一个在案发时间,从案发现场方向离开,且神色慌张的人——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成为了此案第二个,也是更具直接行为关联的重大嫌疑人!
“立刻,”宋慈对李生道,“请这位徐前学子过来一叙。”
李生立刻吩咐学正前去叫人。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明伦堂偏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童川诗中的“云鹏”尚未查明,这突然出现的“夜半魅影”徐前,又将案情引向了更加复杂的方向。
他为何深夜前往学堂?他是否就是杀害童川的凶手?如果是他,那刺激物杀人的手法,与他是否有关?他与童川之间,又有何恩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学正返回,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与诧异。
“祭酒,宋大人……徐前他,不在斋舍。同斋的人说,他今日午后便独自出门了,至今未归。”
“未归?”李生愕然。
宋慈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逐渐暗淡的天色。徐前在关键问询前突然失踪,这绝非巧合!
是心虚潜逃?还是另有隐情?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着临安书院。一个嫌疑人尚未排除,另一个嫌疑人又突兀地浮出水面并神秘失踪。这座百年学府的重重迷雾,随着这“夜半魅影”的出现,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杀机四伏。
宋慈知道,找到徐前,或许就是揭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他沉声下令:“派人守住书院各门,详查徐前可能去往何处。同时,将他斋舍内的物品,仔细搜查一遍!”
狩猎,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