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临安书院,风声穿过竹林的呜咽,比白日更添几分凄清。明伦堂内,烛火通明,将宋慈和李生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轻轻摇曳。
常坤被学正带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惺忪睡意。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穿宝蓝色绸缎襕衫,腰系玉带,头上束发的金冠略显歪斜,显然是刚从家中暖榻上被匆忙唤来。他容貌尚可,但眉眼间那股被富贵豢养出的骄纵之气,几乎要溢出来。
“祭酒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唤学生前来有何要事?”常坤草草对着李生行了一礼,目光扫过一旁默然端坐、气质冷峻的宋慈时,微微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很快又被不满取代,“可是为了童川那穷酸的事?学生不是早已跟知府衙门的人说清楚了么?”
李生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训斥其无礼,宋慈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常坤?”宋慈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我乃提点刑狱司宋慈,奉命勘查童川身亡一案。有些事,需向你核实。”
“提……提刑官?”常坤脸上的骄纵瞬间凝固,换上了几分惊疑不定。他显然听过宋慈的名头,眼神开始有些闪烁,语气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原……原来是宋大人。学生……学生知无不言。”
“很好。”宋慈目光如炬,锁定在他脸上,“你与童川,是否立有对赌协议?”他并未直接拿出那张纸,而是先行询问。
常坤嘴角抽搐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只是同窗间的戏言,当不得真……”
“戏言?”宋慈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赌注十两白银,对童川而言,恐怕不是戏言吧?据闻,案发前一日,你二人曾因此发生争执?”
常坤脸色微变,急忙辩解道:“是争执不假!但那童川欺人太甚!那日他跑来,口口声声说闻莺阁的如画姑娘已经收下了他的诗,催我立刻兑现赌注。可……可我的诗都还未曾送去,胜负未分,他凭什么让我认输?分明是想讹诈于我!我当时气不过,便与他吵了几句,但很快就被其他同窗劝开了!此事许多人都可作证!”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股被冤枉的激动,目光却不敢与宋慈对视。
“哦?未曾送去?”宋慈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张对赌协议,在常坤面前展开,“这背面你的笔迹,写得清清楚楚。而童川的诗,”他的手指点在那首《寒窗孤影》上,“据查,确已于三日前送至闻莺阁如画姑娘手中。你还有何话说?”
常坤看到那张协议,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汗。他强自镇定道:“就算……就算他送了诗,我的没送,那……那也不能算我输!赌约又未规定时限!我……我过几日再送去,说不定如画姑娘更欣赏我的诗才呢?”这话已近乎强词夺理。
宋慈不再与他纠缠赌约细节,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凌厉如刀:“案发当晚,子时前后,你在何处?”
“在家!”常坤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我那日与童川争执后,心中烦闷,下午便向学正告假回家了!整晚都在家中,府上管家、门房、我房中的丫鬟皆可作证!绝无可能返回书院行凶!”
他这番说辞流畅无比,将不在场证明抛了出来,意图彻底洗脱自己的嫌疑。
宋慈盯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真伪。堂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这沉默的压力,让常坤愈发不安,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良久,宋慈才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你说童川讹诈于你,他平日为人如何?”
常坤似乎松了口气,立刻带着鄙夷的口吻道:“他?一个穷酸破落户罢了!性子阴沉,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看着就晦气!平日里就知道埋头抄书,挣那几个铜板,同窗间饮宴聚会也从不见他参与,若非有时需他代笔,谁愿意搭理他?”
他话语中的刻薄与轻视毫不掩饰,听得李生眉头紧锁,面露不悦。
宋慈却不动声色,将常坤的每一分表情、每一句言辞都收入眼中。他未再多问,只是挥了挥手:“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且回去,随时候传,不得离开临安城。”
常坤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明伦堂。
看着常坤消失的背影,李生忍不住愤然道:“纨绔子弟,目中无人!依我看,即便他当晚不在书院,也脱不了干系!定是他怀恨在心,买凶杀人!”
宋慈缓缓收起那张对赌协议,沉吟道:“他确有动机,不在场证明也需核实。但……文渊兄,你注意到没有?当他辩解赌约时,虽显强横,却并无杀人者常有的那种深层恐惧或掩饰。他更多的,是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浮躁。”
李生一愣:“你的意思是?”
“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宋慈站起身,“常坤是一条线,但并非唯一的线。他提及的闻莺阁如画姑娘,收下了童川的诗,或许其中另有隐情。明日,我们需去拜访这位如画姑娘。”
翌日上午,宋慈并未身着官服,只作寻常文士打扮,带着一名护卫,来到了位于西湖畔的闻莺阁。此时阁内并无夜间喧嚣,显得颇为清静。
通报来意后,阁主不敢怠慢,连忙将二人引至一间雅致精巧的绣房。不多时,一位身着淡雅衣裙,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的女子款步而出。她年约二八,气质清冷,眸中带着一丝超脱风尘的淡然,正是闻莺阁头牌,如画。
“小女子如画,见过宋大人。”她盈盈一礼,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姑娘不必多礼。”宋慈开门见山,取出童川那首诗,“冒昧来访,是想请问姑娘,可曾见过此诗?以及赠诗人童川?”
如画目光落在诗稿上,点了点头:“这首诗,小女子三日前确曾收到。是一位书院学子送来,言明是名为童川的学子所作。诗作本身……格调清冷,隐有孤愤之意,尤其是‘旧时疼’三字,颇耐人寻味,小女子便收下了。”她言语清晰,态度磊落。
“那送诗之人,可是常坤?”
如画轻轻摇头,肯定地道:“并非常公子。是一位面生的学子,自称是受童川所托。常公子的诗……小女子至今未曾收到。”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童川学子与常公子之间的赌约,小女子此前毫不知情。收下诗作,纯粹是觉得此诗尚有可取之处,并无他意。”
她的证言,与常坤所说的“未曾送诗”基本吻合,也证实了她对赌约并不知情。这使得常坤“因赌约失利而愤然杀人”的动机,显得有些牵强。若童川已“胜出”,常坤即便恼怒,也更可能是设法赖账或日后报复,为何要冒险立刻杀人?更何况他当晚并不在书院。
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打了一个结。
离开闻莺阁,走在熙攘的西湖岸边,宋慈眉头微锁。常坤的嫌疑仍在,但直接证据不足,动机也因如画的证词而减弱。凶手利用刺激物杀人,手法隐秘,绝非常坤这等浮躁纨绔能轻易策划。
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杀人动机究竟为何?那致命的刺激物,又是如何进入密闭的学堂,精准地作用于童川?
宋慈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童川那首诗的句子:
“寒窗孤影对残灯,墨痕犹带旧时疼。
莫道前路无知己,且将心事付云鹏。”
“旧时疼……付云鹏……”他低声吟诵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这诗中,似乎隐藏着童川不为人知的心事,那个“云鹏”,是指大鹏展翅,还是……另有所指?
他猛地转身,对护卫道:“立刻回书院!查一查,书院中学子,或者与童川相熟之人中,可有名字带‘鹏’字,或者表字、别号与‘云鹏’相关者!”
案件的迷宫,似乎出现了另一条幽深的小径。而对赌风波,或许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