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未亮,京城已醒。
晨曦初露时,丞相府中门洞开。
沈疏桐已梳妆完毕,纁红龙纹婚服妥帖加身,墨发被绾成繁复而庄重的凌云髻,发间并未戴过多珠翠,只以一顶赤金镶墨玉的五凤冠固定——凤冠规制略低于楚晏兮的十二龙九凤冠,却更显清贵雅致。
额前垂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摇曳,半掩她清冷的眉眼。
御辇仪仗的煌煌威仪尚在长街尽头嗡鸣,丞相府朱漆大门内,气氛却凝着另一种沉静的热切。
顾清泫立在阶前最显眼处,一身绛紫吉服衬得他眉眼飞扬。
可若细看,那惯常噙着三分戏谑笑意的嘴角,此刻抿得有些紧,眼底亮得异常,像是盛满了今日过分灿烂的朝阳,又像有什么更滚烫的东西要涌出来。
他盯着那扇缓缓洞开的大门,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萧寒沉默地立于他身侧半步之后,玄色劲装外罩着的暗红锦纹披风在晨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他此刻沉静的面容。
只是那扶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指节因微微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一丝并不平静的心绪。
一旁,苏芷晴亦是盛装,一袭丁香色锦纹长裙,外罩月白鹤氅,清冷如昔。
只是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望向府门方向,也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身侧的林婉儿察觉她细微的失神,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指尖微凉。
苏芷晴回过神,对上林婉儿同样感动泛红的眼圈和温暖鼓励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将那份翻涌的感慨压下,恢复了一贯的端雅,只是袖中的手,悄悄回握了一下。
门内光影流转,那道纁红身影终于在侍女簇拥下显现。
刹那间,顾清泫觉得鼻尖猛地一酸。
那是沈疏桐,却又不太像他记忆里那个总在书房执卷、或在沙场点兵的清冷身影。
一身纁红龙纹婚服将平日过于苍白的肤色映出暖玉般的光泽,墨玉凤冠垂下的珠帘半掩容颜,却掩不住那双抬眸望来时,眼底罕见的、清凌凌的柔光与坚定。
她一步步走来,步履稳得像踏着山河脉络,红衣拂过门槛,像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
“出息。”
顾清泫忽然低低啐了自己一口,声音有些哑,飞快地用指节蹭了下眼角,再抬头时,脸上已挂上惯常那副灿烂到近乎夸张的笑容,大步迎了上去。
“啧啧啧,这是谁家新娘子,美得晃眼!阿寒你快看,咱们疏桐这一打扮,是不是把全京城的桃花都比下去了?”
他嚷嚷得响亮,试图驱散心头那阵莫名汹涌的酸涩暖意。
那是种混杂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与见证至交踏上全新命途的复杂慨然。
他们从小一同读书习武,他见过她最倔强隐忍的模样,也深知她走到今日历经多少不易。
此刻,她就要被另一个人,以最隆重的方式接走了。
萧寒没有接顾清泫的玩笑话,他只是上前一步,对着沈疏桐,极其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动作标准得如同面对最尊崇的统帅,声音沉厚:
“沈相。”
顿了顿,才低声道,
“……珍重。”
千言万语,尽在这二字之中。
沈疏桐看着他们,目光在顾清泫微红的眼眶和萧寒肃穆的神情上停留一瞬,清冷的眸中漾开极浅的涟漪。
她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日更柔和几分:
“清泫,萧寒。多谢。”
这时,御辇已至门前,那道玄纁身影跃下,径直走来。
就在沈疏桐踏出府门、抬眸的瞬间——
御辇前的楚晏兮也同时抬眸,对视的刹那,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晨光越过丞相府门前的石狮,在沈疏桐纁红的婚服领口镀了道金边。
楚晏兮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落在沈疏桐身上。
晨光里,她的新娘站在阶上,红衣似火,珠帘摇曳,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安定感。
一路强撑的帝王威仪几乎在瞬间瓦解,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鼻尖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意。
她见过沈疏桐无数模样:朝堂上紫袍玉带的清冷,战场上银甲染血的肃杀,书房里执笔凝思的专注,夜雨中共枕时的柔软……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纁红似火,龙纹庄严,墨玉凤冠下的脸清艳夺目,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此刻正穿越人群,直直望向她,里面清晰地映着晨曦、映着漫天红绸、映着……一个完整的、触手可及的她。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楚晏兮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沈疏桐的唇角,极轻、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惯常的淡漠或礼节性的微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些许无奈、更多是温柔安抚的笑。
她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在说:别哭。
楚晏兮读懂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强压下去,同样回以一个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然后,在万众瞩目下,做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主动走下御辇台阶,一步步,坚定地朝她的新娘走去。
楚晏兮终于停在沈疏桐面前,伸出手。
“沈疏桐,孤来迎你。”
话音出口,竟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沈疏桐将手放入她掌心,指尖温暖而稳定。
在楚晏兮紧紧握住的同时,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另一只手悄然抬起,极快地、轻柔地,用指尖拂过楚晏兮眼角那抹不易察觉的湿痕。
动作快如风过无痕,只有彼此知晓。
“莫哭,”
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又多了分前所未有的亲昵宠溺,
“我的陛下,今日该笑。”
楚晏兮指尖在她掌心用力一勾,破涕为笑,眼眶仍红着,笑容却明亮如朝阳:
“嗯!接我的君后回家,自然要笑。”
很轻的一句话,却奇异地稳住了楚晏兮翻腾的心绪。
她用力回握,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这才抬眼,看向沈疏桐身后。
顾清泫早已调整好表情,咧着嘴笑,只是眼圈依旧有些红:
“陛下,人我们可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交给您了!往后要是……咳,要是让她受委屈,我们娘家人可不依!”
他试图用玩笑冲淡离别的感伤,语气却无比认真。
楚晏兮破涕为笑,瞪他一眼:“孤的君后,自然千好万好,何来委屈?”
闹归闹,这样的场合,顾清泫还是清了清嗓子,走上前一步。
对着楚晏兮深深一揖,再抬头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兄长般的欣慰与祝福,声音也比平日正经了许多:
“陛下,臣等……恭候多时了。今日,便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疏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
“便将疏桐,托付给陛下了。望陛下,珍之重之。”
这话说得郑重,全然没了平日的跳脱。
萧寒亦在他身侧,沉稳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芷晴也上前一步,目光在楚晏兮与沈疏桐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再抬眸时,眼中是了然的通透与深深的祝福。
她难得地,用了一种略带调侃却真挚的语气,对沈疏桐轻声道:
“看来,某人从小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子,终于有人能治,也愿意被治了。恭喜。”
沈疏桐被她这话说得耳根微热,却并未反驳,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还有更深沉的暖意。
这是只有自幼相伴的挚友才会有的、戳破表象的调侃与懂得。
林婉儿在一旁用力点头,眼泪汪汪地附和:“就是就是!一定要永远幸福!”
楚晏兮重重点头,目光扫过顾清泫微红的眼眶和苏芷晴柔和的眼神,郑重道:
“顾卿、苏卿放心。孤必不负所托,亦不负……孤心。”
沈凌看着自家主子被陛下紧紧牵住手、眼中含笑的模样,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漓月更是激动地抱着阿狸原地小小蹦跳了一下,阿狸被她惊动,“嘤”了一声,好奇地探出脑袋,望向那对红衣璧人。
谢兰辞带着苏青临站在人群稍后。
少年踮着脚,急得直拽师父衣袖:
“师父师父,我看不清!君后娘娘是不是笑了?”
谢兰辞抬手轻按他肩膀,温润目光掠过那对执手相望的红衣人,又扫过周遭或拭泪或含笑的一张张面孔,唇边噙着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慨叹:
“嗯。山水有相逢,终得圆满时。”
这边楚晏兮吸了吸鼻子,将那点湿意逼回去,唇角却高高扬起,用力点头,随即牵紧她的手。
转身,迎着漫天洒落的金箔与花瓣,迎着震耳欲聋的欢呼与礼乐,一步步,引着她的君后,走向那架属于她们的、铺满锦绣的御辇。
顾清泫望着那两道并肩而去的红色背影,抬手抹了把脸,这次没再找借口,只哑声对身边的萧寒道:
“走,送嫁!喝酒去!今晚非得……灌醉那俩不可。”
说罢,自己先嗤地笑了,眼底水光未退,笑意却真切。
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前方即将登上御辇的两人听见些许。
沈疏桐脚步未停,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
楚晏兮则回头,冲顾清泫扬起一个明亮又带着些许“你等着”意味的笑容。
萧寒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迈步跟上了前方的仪仗。
坚毅的背影在晨光里,如同最沉默也最可靠的磐石。
风过檐角,拂动满府红绸。
这一路的青梅竹马,宦海浮沉,生死相托,终在这一刻得到圆满。
人群稍远些,谢兰辞带着苏青临安静立于一株老梅下。
谢兰辞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袍,风姿清雅,望着府门前那盛大又温情的一幕,温润的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与了然。
苏青临则踮着脚尖,使劲往前看,小脸激动得通红,扯着谢兰辞的袖子低声问:
“师父师父,陛下牵住沈姐姐的手了!她们是不是就要走了?我们去不去宫里看典礼呀?”
谢兰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不急,一会儿便去。”
晨风拂过,带着初春的暖意与喜悦,吹散了府门前最后一丝离愁,只剩满满的、将要溢出来的祝福。
迎亲的队伍再次启动,浩浩荡荡,驶向那场注定传颂千古的婚礼。
红妆的洪流,驶向那座即将见证传奇结合的宫城。
每一道目光,每一份心绪,都是这旷世婚礼上,最温暖也最真实的注脚。
在十里红妆与万人瞩目中,酿成了最醇厚的一杯酒。
醉人,也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