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很安静。
老人浑浊的眼睛,静静看着顾凡。
他面前那杯乳白色的,名为“卖身契”的酒,没有散发任何气息。
它就像一个事实,摆在那里,不容辩驳。
角落里,那个仅存的看守者,将自己的光芒缩到极致,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椅子的木纹里。
星眠者吓得连数据流都快凝固了。
他扯着伊莉雅的衣角,用意识疯狂传音。
“卖身契!他居然敢拿出这种东西!这是最古老的因果律武器!一旦喝下,就等于将自己的‘真名’抵押给了这家酒馆!”
伊莉雅湛蓝的眼眸中,数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着。
“分析完毕。‘卖身契’,一种基于‘等价交换’底层逻辑的概念契约。非强制性,但一旦成立,其优先级高于大部分宇宙法则。”
“爸爸,不要碰它。”
顾凡当然不会碰。
他只是看着那个老人,平静地问。
“你在威胁我?”
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那笑容,像村口晒着太阳的老爷爷,没有任何攻击性。
“客人,您误会了。”
他的声音很慢,像在解释一件天经地地义的事情。
“我只是在请您结账。”
“上一杯‘归途’,是您点的。”
顾凡的眉头皱起。
“不是你请我喝的吗?”
“是啊。”老人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我请您喝酒,您付酒钱。这很公平。”
星眠者在后面差点跳起来。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顾凡看着老人,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穿了什么的平静。
“那杯酒,是定金。”
他说。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老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您真是个聪明的客人。”
他拿起那块擦得发亮的抹布,慢悠悠地擦拭着吧台。
“我这家小店,做的是‘归宿’的生意。”
“无论是谁,只要踏进这扇门,喝下一杯‘归途’,就等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是一种‘锚定’。”
“您上次把前厅拆了,把自己弄丢了。是那杯‘归途’的味道,才把您又带了回来。”
“所以,您享受了服务。”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精明的光。
“现在,该付钱了。”
顾凡懂了。
这个老人,比上一个酒保,要高明得多。
上一个,是设下陷阱,试图强行分解他。
这一个,是递上一杯热茶,让你自己走进圈套。
他的规则,不是“镇压”,而是“交易”。
“我拒绝支付。”顾凡说。
“当然可以。”老人点点头,依旧是那副好商量的样子,“本店从不强买强卖。”
他指了指顾-凡面前那杯“卖身契”。
“这只是其中一种支付方式。用您的部分‘自由’,来抵消酒钱。”
他又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快要变成蘑菇的看守者。
“就像他,他付不起酒钱,就只能留下来打工。”
老人收回手,重新拿起那块小小的木雕,轻轻摩挲着。
“当然,您也可以选择用等价的东西来支付。”
“比如……”
他将那个雕刻着暴虐面容的木雕,又朝顾凡推近了一点。
“帮我把这件‘遗失的货物’,找回来。”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顾凡看着那个木雕。
他不喜欢被人安排。
“如果我两样都不选呢?”
他的声音很平淡。
“如果我,现在就拆了你这家店呢?”
话音落下。
整个酒馆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角落里的看守者,身体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吓得接触不良。
老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一些。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叹了口气,像在为一件珍贵的瓷器即将破碎而感到惋惜。
“客人,您当然可以这么做。”
“您的力量,足以抹平这里一万次。”
“但是……”
他看着顾凡,眼神变得深邃。
“您抹得掉这家店,却抹不掉您欠下的那笔‘账’。”
“‘归途’的因果,已经与您绑定。您走到哪里,这笔账,就会跟到哪里。”
“它会成为您生命中最细微,却最持久的噪音。”
“它会在您即将睡着时,在您的意识最深处,轻轻敲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您还清为止。”
顾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感觉到了。
就在老人说话的时候,他的意识深处,真的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像是幻觉般的回响。
那是酒液划过喉咙的,粗粝的触感。
那是暖意从小腹升腾的,踏实的感觉。
那杯“归途”的味道,像一个幽灵,在他的记忆里扎下了根。
他试图用“无效”之力,去抹除这个感觉。
意念一动。
那种感觉,消失了。
但只过了一秒。
它又重新浮现,甚至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
顾凡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没用的。”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我的酒,卖的不是味道,是‘事实’。”
“您喝了酒,这是一个‘事实’。您回到了这里,这也是一个‘事实’。”
“您的力量可以否定‘规则’,但您能否定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吗?”
“您越是否定它,这个‘事实’本身,就会变得越发‘真实’。”
老人拿起那杯乳白色的酒,放到了顾凡的手边。
“现在,您还想拆了我的店吗?”
顾凡沉默了。
他看着那杯酒,又看了看那个木雕。
他讨厌麻烦。
而眼前这个老人,给他制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一个无法用“无效”直接清除的,概念层面的牛皮糖。
就在这时。
“吱呀——”
酒馆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失去了九条尾巴,气息萎靡,脸色惨白的女人。
正是上次被顾凡一句话剥夺了本源之力的前天狐族。
她看到顾凡的瞬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但当她看到吧台后的老人时,那股恨意又化为了深深的恐惧。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
“老板!救我!”
老人看都没看她,只是依旧盯着顾凡。
“本店只做生意,不做慈善。”
“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闪烁着星光的碎片,双手奉上,“这是我最后的本源核心!我用它买我的命!”
“外面……外面那个怪物……它追过来了!”
女人的话音刚落。
“轰隆!!!”
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响,从酒馆外传来。
整个酒馆,连同这片独立的时空,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仿佛有一头星空巨兽,正在用身体疯狂撞击着这个世界的外壳。
一股暴虐,疯狂,不讲任何道理的意识,穿透了酒馆的壁障,扫过店内的每一个人。
【杀!杀!杀!】
【饿……好饿……】
【吃了你……吃了你们所有人……】
角落里的看守者,发出一声恐惧到极致的悲鸣,直接从椅子上瘫了下去,变成一滩不断抖动的金色液体。
那个前天狐族女人,更是被这股气息一冲,当场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唯有顾凡。
他猛地抬起头。
他认得这个气息。
那个在“寂灭前厅”里,被他放出来的,名为“喧嚣之源”的囚犯。
不。
不对。
这股气息,比他记忆中的,要弱小得多。
但却更加混乱,更加饥饿。
像一个……碎片。
老人的目光,终于从顾凡身上移开,他看了一眼门口,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昏死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对顾凡说。
“看来,您的另一笔账单,也找上门了。”
他指着外面那不断冲撞着世界的疯狂意识。
“您看,您放出来的‘货物’,现在到处惹麻烦。”
“它刚刚吞噬了那个天狐最后的领地,现在又追着她,找到了我的店门口。”
“它在弄出巨大的噪音。”
“它在打扰我做生意。”
老人转回头,重新看向顾凡,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客人。”
“现在,这已经不仅仅是您欠我的酒钱了。”
“这是您,欠整个世界的,一笔安宁。”
他将那个雕刻着囚犯面容的木雕,放在了顾凡的手中。
木雕入手,温润,沉重。
顾凡感觉到,外面那个疯狂的意识,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撞击得更加猛烈了。
这个木雕,与它同源。
“把它带回来。”
老人的声音,像最后的通牒。
“或者,我打开门,让它进来。”
“让你们这些‘烂账’,自己算个清楚。”
“您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