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兰蕙斋410室东向的窗棂,在浅色的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形状。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粒,在光柱中无声旋舞。
石研已经醒了。她侧身躺着,视线落在书桌一角那叠待冲洗的相纸上。昨夜的讨论——关于秦飒作品中那无法忽视的“沉重感”——像水底的暗流,仍在心底缓慢涌动。那种沉重,并非物理上的笨拙,而是某种内在的、被强行约束在坚硬形态里的情感密度,与她追求绝对清晰和瞬间定格的摄影本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既吸引,又让她感到一丝近乎“僭越”的不安。她轻轻起身,尽量不惊扰仍在睡梦中的凌鸢和胡璃,下铺的沈清冰床铺已然整齐,想必又去了晨间工坊。
她拿起那卷胶卷,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清晰。里面不仅有前几日拍摄的校园晨景、望星湖的水纹,更有那张在雕塑工坊外,无意间捕捉到的、秦飒专注于打磨石材时的侧影。当时只是本能地按下快门,此刻回想,那份专注里透出的、几乎与材料融为一体的沉默力量,让她指尖微微发烫。这影像,已超出了“偶然”的范畴,她清楚。
同一时刻,设计工坊内。
凌鸢正对着一组新的材质拼贴小样沉思。桌上摊开着几种不同质地的材料:粗糙的亚麻布、光滑的金属薄片、带有天然脉络的枫木切片,以及一小块沈清冰给她的、用于测试结构稳定性的复合板材。沈清冰那句“边界是对话,而非屏障”的点拨,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对“转换器”思维更具体的应用。她试图让这些性格迥异的材质,在交界处产生一种共生的结构,而非生硬的拼接。
她用亚麻布的纤维微微包裹住金属片的边缘,试图模拟一种“拥抱”而非“覆盖”的状态。指尖感受着不同材质的阻力与顺从,脑海里回响着秦飒昨日在食堂拼桌时,谈及雕塑材料所说的“材料有其性格,拼接需有结构上的理由”。她此刻进行的,不正是一场与材料性格的微观对话么?只是她的“结构理由”,更倾向于视觉与触觉层面的和谐与转化。
五味轩早餐时段,人流如织。
胡璃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喝着豆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入口,恰好看到乔雀端着餐盘走进来。乔雀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她似乎也看到了胡璃,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额外的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便走向粥品的窗口。
胡璃低下头,嘴角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弧度。这种无需言语、仅凭目光与细微动作完成的交流,已成为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它像墨韵楼里那些无声翻动的书页,带着一种沉静的、令人安心的节奏。她想起昨日乔雀如约告知的新收汉代残石拓片信息,以及两人并肩赏析时,乔雀对那残缺处“反见其筋骨与生命力”的点评。那些话语,此刻仍在心头萦绕,带着拓片本身特有的、苍茫而坚韧的气息。
植物园标本室。
夏星和竹琳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室内弥漫着植物标本特有的清苦气息,混合着纸张和干燥剂的味道。巨大的木质长桌上,摊开着星图打印稿、地衣样本采集记录表,以及一台显示着复杂数据模型的笔记本电脑。
“东区第七采样点的数据,与猎户座旋臂这一区域的星云物质分布,存在统计学上的弱相关性。”夏星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峰值,语气平静,但眼神专注。
竹琳正用镊子小心地翻动一片地衣样本,闻言凑近屏幕,她的发梢几乎要触到夏星的肩膀。“嗯,湿度梯度变化也在这个区间达到阈值。”她轻声回应,指尖在记录表上相应位置点了点,“需要核对一下该样本点的微量元素含量数据。”
没有多余的交谈,两人的思维像精密啮合的齿轮,在宏观的星图纬度与微观的叶脉形态间快速切换、比对。协作是严谨而高效的,所有的交流都围绕着数据和观察展开,但在这种高度专注的共享探寻中,一种无言的、可靠的陪伴感,如同标本室恒定的温湿度,悄然滋养着这片学术的土壤。
石研最终带着那卷胶卷,走进了暗房。
红色的安全灯亮起,将狭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暧昧的暖色调中。她熟练地配置显影液、停影液和定影液,空气中弥漫着化学药水特有的、微带刺激性的气味。她将胶卷小心地装入显影罐,开始计时、搅动。
在绝对的黑暗(之前装卷时)和此刻朦胧的红光下,视觉被剥夺或扭曲,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指尖感受着罐体的冰凉和液体的流动,耳朵捕捉着每一次微小的水声。她想起昨夜胡璃注意到那张秦飒剪影照片时,若有所思却未追问的眼神;想起自己谈及“沉重感”时,内心那份难以名状的共鸣与悸动。
当相纸浸入显影液,影像如同从时间深处缓缓浮现。校园的晨景、湖面的波光……最后,是那张侧影。显影液勾勒出秦飒专注的轮廓,眉宇间凝聚的力量感,以及手臂肌肉因用力而显现的线条,在红色的光影下,呈现出一种不同于现实的、近乎凝滞的张力。
石研凝视着水中逐渐清晰的影像,呼吸不自觉地放缓。这不再是客观的记录,这里面掺杂了她作为观察者的情绪投射——那份被察觉的“僭越感”,那份对“沉重”的好奇与探寻,以及那份收到对方极其微弱、非明确的靠近信号(告知开放日)后,内心愈发复杂的拉扯。
她将最终定影完成的照片夹起,挂在晾绳上。水滴顺着相纸边缘滑落,在下方的小水洼里激起细微的涟漪。
这张照片,她不会放入任何正式的作品集,也不会轻易示人。它成了她内心这场无声观察与情感拉锯的一个物证,一个在晨光与药水气味中,完成的、未竟的对话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