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这动作,江辰做过无数遍,但自从沈知意搬走,他也搬去父母那边后,这扇门,已经很久没有在夜晚被他打开过了。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楼道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客厅的顶灯亮了。
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又似乎都不一样了。
家具的摆放,墙上的挂画,甚至茶几上那个空空如也的果盘,都还维持着沈知意搬走前的模样。
但空气中,却没有了往日那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香水或护肤品的气息,也没有了生活的烟火气。
只有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淡淡的尘埃味,和一种冰冷的、凝固了的寂静。
这里,更像一个精心维护的、却早已失去了灵魂的……样板间。
然而,目光扫过客厅的沙发时,江辰的脚步,顿住了。
沈知意就坐在那里。坐在他们曾经一起挑选的、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
她没有开沙发边的落地灯,只是就那样,静静地、背脊挺直地坐着,面对着空荡荡的电视墙。
她身上,甚至已经换好了睡衣——一套浅灰色的、质地柔软的棉质家居服,款式保守,是她一贯的风格。
头发也松散地披在肩后,显然是洗过了。
看样子,她回来有一阵子了,而且……今晚,是打算留宿了。
这个认知,让江辰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刚刚从林薇那个温暖的、充满了年轻身体气息和甜蜜泪水的小公寓里出来,满心还残留着激情被打断的烦躁、对林薇的愧疚,以及一丝对“光明正大”未来的虚幻憧憬。
此刻,骤然面对这个冰冷的、熟悉又陌生的“家”,和这个端坐在其中、仿佛等待着他的、他名义上的妻子,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某种被“抓回”现实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在门口僵立了几秒,然后,才动作有些迟缓地弯下腰,换上了鞋柜里那双属于他的、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拖鞋。
拖鞋很合脚,但穿上去,却有种怪异的、仿佛踩在别人地盘上的感觉。
他走向沙发,脚步在空旷的客厅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沈知意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
只有在他走近,身影进入她眼角余光的范围时,她才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也隔着一种比茶几更宽的、无形的鸿沟。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江辰在她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没有靠得太近。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声音因为刚才在外面吹了冷风,也因为此刻的紧绷,而有些干涩:
“今天……怎么了?”他问,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神情却异常的平静,甚至是……冷漠。
“突然回来了?”
沈知意缓缓地转过头,正面看向他。
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久别重逢(如果这算是重逢的话)的任何情绪波动。
那目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她的声音,也是一样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淡淡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也是我的家,”她说,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不能回来吗?”
这句话,堵得江辰一时语塞。
是啊,这房子,是他们婚后买的,是他们的共同财产,法律上,她当然有权利回来。
但……自从她搬出去,自从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自从他今天下午在医院走廊对杨小华说出“离婚”那两个字后,这个“家”的概念,早已名存实亡了。
她此刻的归来,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穿着睡衣,一副准备长住的姿态,实在让他觉得……意外,甚至有些……不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辰移开目光,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只是……你搬出去住后,我也搬去大院那边和我爸妈住了。所以……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都没准备。被子可能都潮了,冰箱也是空的。”
他试图用这些现实的、琐碎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意外”,也是在暗示,这里已经不适合住人了。
沈知意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她的目光,也跟着他,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重新落回他的脸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又不是客人。”
“我又不是客人。”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
是啊,她是女主人,至少在法律和名义上还是。
但此刻,她坐在这里,他坐在那里,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女主人”的身份,显得是多么的……讽刺。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客厅里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规律而单调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江辰甚至能闻到,沈知意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是一种他不太熟悉的、偏向清冷的花香。
这味道,与林薇身上那种甜暖的、带着少女气息的香味,截然不同。
它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女人,是沈知意,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正在谋划着要离开的人。
他感到一阵坐立不安。
林薇的眼泪,她那句“我不想你走”,还在他耳边回响。
而眼前的沈知意,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冰雕。
他需要打破这僵局,需要把事情推进下去。
既然她回来了,既然避不开,那就……谈吧。
谈那个他今天已经对外人宣告了的、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投向沈知意,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理智,甚至带着一丝“我们都明白”的了然:
“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有些干巴巴的。“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知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她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什么事?”她问,声音平静。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她现在这副“什么事”的样子,是在逃避吗???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耐和……逼问:“就是……离婚的事。”
他直接挑明了,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那平静的面具下,看出一丝破绽。“你的离婚协议书……写好了吗?”
“离婚协议书”这五个字,像五把冰冷的小刀,终于刺破了沈知意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
她的瞳孔,在听到这五个字的瞬间,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脸上的血色,也似乎褪去了一些。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开。
她的目光,从江辰脸上移开,落在了面前空荡荡的茶几上,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几秒钟的死寂。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然后,沈知意缓缓地抬起眼,重新看向江辰。
那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情绪——吃惊,以及……一种深深的、被刺痛的……难以置信。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这么着急吗?”
她的反应,让江辰心里那点因为她“装傻”而升起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心虚,却涌了上来。
着急?是啊,他是有点着急。
下午刚对杨小华宣告,晚上就在林薇那里……差点……现在,又当面追问协议书。
这看起来,确实是……迫不及待了。
但,这心虚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因为下一秒,他的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了那张照片——沈知意和那个男人(毛少峰)在相拥的照片,虽然只是背影和侧脸,但那种熟稔和……超越普通朋友的氛围,他不会看错。
还有她搬出去后,对他日益冷淡的态度,她心里早已没有了这个家的事实……所有的这些,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又给了他“底气”。
是的,他是着急,但这着急,难道不是因为她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吗???
离婚,对她而言,不也是“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他只是……把这个进程加快了而已!
这么一想,江辰立刻觉得自己又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他挺直了背脊,目光不再躲闪,反而带着一种“我们都清楚”的、近乎是冷酷的平静,看着沈知意,说道:
“既然我们……”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都已经这样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这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家,也扫过她身上那套仿佛在强调“归来”的睡衣,“还不如……早点结束。”
“早点结束”——这四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彻底压垮了沈知意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几乎要让她无法呼吸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眼睛里,那层强装的平静,终于碎裂开,露出底下深藏的、汹涌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悲凉。
他……竟然真的……这么想。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结束他们这么多年的婚姻,结束……一切。甚至,不顾母亲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不顾她今天在医院守了一天的疲惫和担心。
她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睡衣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需要用力,才能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不,她不能在他面前哭。绝不。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汹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异常的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种冷静的、近乎是谈判般的语调:
“我现在……不能离婚。”
这句话,像一个急转弯,让原本以为会看到她崩溃或至少是沉默的江辰,愣住了。
“为什么?”江辰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语气中的不耐和疑惑,更加明显。
“你不是也……”他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也早就想离了吗”,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换了个说法,“我们这样拖着,对彼此都没好处。”
沈知意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那目光,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底下,却是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决绝。
“我可能会……换岗位。”她缓缓地说道,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仿佛在陈述一个与感情无关的、纯粹的工作事实。“这个时候离婚,也许……会影响我的前程。”
换岗位???前程???这个理由,完全出乎江辰的意料!
他以为她会说因为母亲病重,或者因为财产分割,甚至是因为……那个男人还没准备好。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给出的,是一个如此……现实的、冰冷的、甚至带着一丝……功利色彩的理由。
“影响前程”——是的,在他们这个系统里,个人生活,尤其是婚姻状况,确实是组织考察的一个因素。
尤其是在晋升或调动的关键时期。
一个“离婚”的标签,尤其是在女方主动提出或看似是“被离婚”的情况下,有时确实会带来一些微妙的、不利的影响。
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但足以让人谨慎对待。
江辰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他没听沈知意提起过要换岗位的事,但以她的能力和这些年的积累,寻求更进一步或者调到更好的部门,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想起,似乎有风声说她们局里最近有人事变动……难道是真的?
这个理由,让江辰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他可以说“我不在乎”,但那显得幼稚。
他可以继续逼迫,但那就坐实了他“不顾她前程”、“自私”的罪名。
一股强烈的、被将了一军的憋闷感,涌上江辰的心头。
他看着沈知意那张平静得近乎是冷漠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或者说,在利益和现实面前,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冷静,也要……冷酷。
她可以用“前程”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延缓离婚,来维持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的表象。
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也感到一种……更深的失望。
种种念头,在江辰心中翻腾。
他的脸色,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阴沉。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将那些情绪压了下去。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再逼了。再逼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不堪。
而且,如果她真的是因为“前程”而暂缓,那这个理由,确实是一道暂时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可以不顾一切,但她显然不会。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意几乎要以为他会暴怒或者继续追问。
但最终,江辰只是缓缓地、近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好……”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地上某处,“那我等你的信儿。”
“等你的信儿”——这意味着,他接受了她“暂缓”的理由,也意味着,离婚的主动权,在这一刻,似乎又微妙地回到了沈知意的手中。
至少,是暂时的。
沈知意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妥协”。
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
动作有些缓慢,仿佛真的很疲惫。
“今天照顾妈累了,”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带着距离感的语调,“我先去休息了。”
她没有看江辰,径直走向卧室。脚步,在空旷的客厅里,发出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她走到卧室门口,手握在了门把手上。在拧开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仿佛是在犹豫,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她的背脊,微微挺直,侧耳倾听着身后的动静。
但,身后,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江辰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的背影。
那停顿,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然后,沈知意便不再犹豫,用力拧开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咔哒”一声,卧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地、但却无比清晰地关上了。也将两人,彻底隔绝在了两个空间。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江辰一个人。
还有墙上挂钟那单调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他就那样坐着,许久没有动。脑子里一片混乱。
林薇的眼泪和温度,沈知意冰冷的“前程”理由,母亲病床上灰败的脸,父亲绝望的背影,“离婚”、“光明正大”、“等你的信儿”……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地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最终,没有进卧室。甚至没有去客房。
他就在这张冰冷的、沈知意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和衣躺了下来。蜷缩着身体,面朝着沙发背。
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黑暗中模糊的家具轮廓。
这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家”,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比在江边吹风时,更冷。比在林薇那里被打断时,更……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