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程远韬再也无法安然闭目睡去。
他竖着耳朵,焦急地捕捉着走廊外的每一次动静,期待着下一个被打开的,就是他的牢门。
话说回来,看中香料、囤积居奇的勋贵,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为什么神策军只抓了自己?
程远韬连忙摇头,放下这个想法,压下不安。
那位收了他那么多钱帛好处,定然不会对他弃之不管,很快也会有人来放他出去的。
这么一想,他心中的焦躁顿时平息了不少,重新燃起了希望。
大理寺狱门外,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凉风习习,李崇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闷尽数吐出。
大理寺少卿拱手道:“下官职责在身,不便远送,保重。”
李崇晦还礼:“多谢。”
少卿带着狱吏转身离去,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片森严之地。
李崇晦独自立于寂静无人的长街,四顾茫然。
他正待辨明去向,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身影静默地伫立在街头。
那人一身灰色便服,身形挺拔,负手而立,未着甲胄,亦无随从,却自有一股渊渟渟岳峙的气势。
李崇晦心头猛地一跳,这个背影他太熟悉了!
一时间,沙场的烽烟,校阅的号角,无数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连忙快步上前。
察觉到他的靠近,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他年过不惑,鬓角早已花白,面容饱经风霜,尤其一道疤痕从眉骨斜划,更添几分悍勇之气。
那双眼神异常锐利,如同鹰隼,令胆小者不敢直视。
此人,正是金吾卫真正的主心骨,因旧伤常在家中休养,极少露面的金吾卫大将军——上官宏!
李崇晦心头剧震,万万没想到这位早已不问俗务、静养旧伤的老将军,竟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亲自等候自己。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单膝跪下行礼:“末将李崇晦,参见大将军!”
上官宏却已抢上一步,稳稳托住了他的胳膊:“行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李崇晦被扶起身,站直身体。
他看着老将军那张熟悉,却又似乎苍老了几分的面庞,想起自己此番遭遇,连累金吾卫蒙羞,心中百感交集。
他羞愧难当,主动请罪:“末将无能,未能守住金吾卫的职责,反累得大将军出面相救,末将……实在愧对将军栽培!”
上官宏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见到你派人送来的那封拜帖,老夫便知道,京中要出事了。”
他目光深邃地望向皇城方向,感叹道:“只是,老夫没料到……”
李崇晦以为他是要指责神策军手段卑劣,脸上顿时浮现怒色,接口道:“只是没料到,田令侃那阉竖及其党羽,竟敢如此卑劣狠毒,栽赃陷害,无法无天!”
“不,不全是。”上官宏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崇晦身上,竟流露出几分欣慰,“老夫没料到的,是你啊,崇晦。”
“我?”李崇晦一怔,不明所以。
上官宏回忆道:“想当年在军中,你小子是出了名的倔驴脾气,宁可挨上三十军鞭,也绝不改口认错,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后退半步。那股宁折不弯的劲儿,让老夫是又气又爱,没少替你操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李崇晦的肩膀:“可这回,你居然懂得暂避锋芒,以退为进了。知道什么时候该硬顶,什么时候该退让,保全有用之身了,好啊,好啊。”
听到老将军提起年少时的莽撞糗事,李崇晦脸上不禁有些发热。
他赧然低下头,拱手道:“小子昔日鲁莽,让将军费心了。此次亦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哈哈哈!”上官宏爽朗地哈哈大笑,却牵动了旧伤,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崇晦脸色瞬变,连忙上前一步:“将军!”
老将军强自笑道:“咳咳……无妨,老毛病了,咳,不打紧……”
他缓过气,看着李崇晦,继续说道:“看来当初力排众议,让你来做这右中郎将,没错。老夫这双眼睛,这么多年来,看人从没出过差错,你小子,是块能扛事的料!”
李崇晦心中一暖,更是感到责任重大,道:“只怕末将才疏学浅,有负将军看重栽培……”
“哎,不说这些扫兴的。”上官宏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兴致勃勃地说道,“在这鬼地方待久了,浑身都不自在,站这儿喝风有什么意思,走走走,陪老夫吃酒去!”
李崇晦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将军,太医再三嘱咐,你需戒酒静养啊!”
上官宏眼睛一瞪,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的身子骨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去年冬天,太医非要我戒酒,老子差点没被渴死,不喝上几口,这浑身骨头缝里都痒,难受得紧,还是来几口舒服。走走走,难得今夜有空,又碰上你出来,正好有人陪老夫痛痛快快喝两盅!”
李崇晦苦笑,暗想:这满长安城,谁敢陪您喝酒啊,万一出了半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但看上官宏那兴致盎然的样子,这位老将军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向来说一不二,他知道劝阻无用,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上官宏丝毫不怕神策军那所谓的“都巡使”过来找麻烦。
他似乎心情不错,边走边随口问道:“既然你此番有意退下来,由明转暗,那这中郎将的位置便空了出来。金吾卫中,你可有发现什么好苗子,值得培养一下,暂时顶上去?总不能真让那些只会钻营的废物,或是神策军的眼线,把咱们的老底都给掏空了吧?”
李崇晦闻言,神色一肃,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身影。
大将军此问,绝非随口一提。
这是在为金吾卫的未来布局,也是在考量他识人用人的眼光。
夜色中,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的谈话,亦关乎着未来长安城中一股重要力量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