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光尘飞舞的轨迹。
身侧的位置早已冰凉,只余下枕头上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顶级红酒和女性香水的味道。
祁同伟睁开眼,没有动。
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转头看去。
钟小艾已经穿戴整齐,还是那身米色的风衣,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
她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风衣领口,镜子里的人,又变回了那个来自京城,不带一丝私人情感的督导组长。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需要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公务。
她拿起手包,没有回头。
“我送你的这份‘投名状’,希望祁副省长满意。”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波澜。
“合作愉快。”祁同伟靠在床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咔哒。”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祁同伟闭上眼,静静地躺了几分钟。
他能想象到,侯亮平此刻还被固定在那张椅子上,反复咀嚼着绝望的滋味。
而他最大的骄傲,他的家世,他的妻子……
都在用一种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亲手为他的失败举行葬礼。
想到这里,祁同伟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通知下去,省纪委负责侯亮平案子的那几个同志,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思想包袱很重。”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安排他们去省干部疗养院,分批休养一段时间,放松放松。”
电话那头的人心领神会。
这是釜底抽薪。
田国富这下彻底成了个光杆司令。
“还有,”祁同伟看着窗外那道越来越亮的光线,补充道,
“让宣传口准备一下,我们需要一个正面典型,给全省的同志们鼓鼓劲。”
……
同一天上午,汉东省公安厅,大礼堂。
红色的巨幅横幅从天花板垂下——“‘鱼刺’专项行动表彰大会”。
程度穿着崭新的一级警督警服,坐在第一排正中央。
但他不在乎。
省厅的一位副厅长正在台上念着嘉奖令,声音洪亮。
“……程度同志,在行动中不畏牺牲,孤身犯险,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殊死搏斗,为我省公安系统……”
这些套话,程度听得昏昏欲睡。
他知道,这不是给他听的,是给台下那几百双眼睛看的。
他只是厅长手里的一把刀,捅了人,见了血,现在厅长要亲自为这把刀抛光、开刃,让它下次更锋利。
“……经省厅党委研究决定,授予程度同志个人一等功!”
台下,掌声如雷。
坐在后排的一个老刑警老张,一边鼓掌一边撇嘴。
一等功,多少人干到退休都摸不着边,这小子命是真好。
然而,台上的副厅长没有结束的意思。
他喝了口水,拿起另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
老张看到,副厅长拿起那份文件时,手指有那么一丝不明显的颤抖。
“鉴于程度同志在关键岗位上表现出的卓越能力与坚定立场,经组织考察,并报省委组织部批准,现任命——”
副厅长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任命程度同志,为汉东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总队长!”
嗡——!
老张的脑子轰的一声。他旁边的几个年轻警察,鼓掌的手直接僵在了半空中。
刑侦总队长!
那可是省厅真正的核心要害,是全省刑侦力量的龙头!
从一个分局局长,直接提拔到这个位置,这不是三级跳,这是坐着火箭冲上云霄!
台下的寂静只持续了三秒钟。
随后,比刚才激烈十倍的掌声,骤然炸响。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厅长在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向整个汉东宣告——
他的人,他会用,而且会破格重用!
谁敢动,谁就得掂量掂量!
表彰会结束,程度被无数张笑脸包围,他只是木然地点头。
走到无人的角落,他拿出手机,发了两个字。
“收到。”
手机很快震动,回过来四个字。
“这是开始。”
……
傍晚,老城区,一栋普通的居民楼。
程度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嘈杂的喧哗声。
他看着门外那堆东倒西歪、牌子各异的鞋,眉头拧成一团。
他打开门。
一股混杂着烟草、剩饭和劣质香水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客厅里,沙发上、小马扎上、甚至地板上,乌泱泱挤满了人。
七大姑八大姨,几百年不登门的远房表叔,小学同学的舅舅……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全都堆着谄媚的笑容,齐刷刷地望向他。
“哎哟!我们家的‘大英雄’回来了!”
“小程!是小程!现在得叫程总队长了!光宗耀祖啊!”
他那个总抱怨他常年不着家的母亲,此刻满脸红光,挺着胸脯,骄傲得像一只打了胜仗的母鸡。
“都来了?”程度的声音很冷。
“小程,快坐,主座!”一个油腻的胖子,他那位曾当面骂他是“死脑筋”的二舅,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沙发最中间的位置,
“今天,咱们全家给你庆功!你可是咱们老程家飞出的金凤凰!”
“是啊是啊,”一个尖嘴猴腮的表哥挤过来,麻利地递上根烟点燃,
“总队长,以后兄弟我可就全靠你罩着了。我那个小破厂,消防和治安那边,您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还有我儿子!”三姑妈的大嗓门瞬间压过所有人,
“小程啊,你看你表弟,开车愣是愣了点,但给你当个司机,谁敢查他?安排一下嘛!”
“我女婿的驾照……”
“我那批货还扣着……”
一张张贪婪的脸,一句句露骨的请求,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他们看的不是他胸前那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奖章,而是他肩上那闪亮的警衔,以及警衔背后那个庞大的影子。
“都说完了?”
程度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客厅瞬间鸦雀无声。
他拿起桌上一瓶未开封的茅台,拧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瓷杯。
然后,他站起身。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亲戚,而是举起杯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
“厅长,”他开口,声音沙哑,“这杯,我敬您。”
说完,他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灌进喉咙。
“嗝……”
满屋子的亲戚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程度重重放下酒杯,扫视着这群人,那股子毫不掩饰的厌恶让所有人心里发毛。
“你们想要的那些事,我一件也办不了。”
“我,”他一字一顿,“就是厅长养的一条狗。”
看着众人瞬间惨白的脸色,他扯了扯嘴角,吐出了后半句话。
“但你们要记清楚。”
“厅长的狗,也比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精,要贵重得多。”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满屋子的死寂与难堪,径直走向阳台,“砰”的一声关上了玻璃门。
他点上一根烟,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
这些用命换来的东西,这些人的嘴脸,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这条狗,还有用。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
他拿起来一看,还是那个号码,发来的依旧是一行简短的指令。
“田国富的儿子,田晓明,名下有家投资公司,在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