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辉煌踏进光明区政府大楼时，空气里那股刺鼻的油漆和玻璃胶混合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
昨天被李达康用消防斧劈开的那个信访窗口，此刻已经换上崭新的钢化玻璃，窗口开得又低又大。
底下甚至还多一排崭新的塑料小凳，专门给来办事的群众歇脚。
效率。
这就是李达康要的效率，也是他黄辉煌今后要执行的唯一标准。
他现在的办公室，就是孙连城之前那间。
桌椅没变，可桌面上那些积压成山的报告，已经换成一份崭新的《光明区重点项目推进计划表》。
他坐进那张宽大的皮质靠椅，身体陷进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住他。
这感觉，和在市委那间小小的秘书办公室里，完全不同。
黄辉煌拿起内线电话。
“小张，把孙连城同志之前压着的所有项目卷宗，一个不落，全部给我搬到办公室来。”
不到半小时，两个年轻的办事员推着一辆小推车，运来半车文件。
牛皮纸袋堆成一座小山，上面贴着五花八门的标签：
“城东商业街改造项目”、“老工业区土地置换方案”、“光明湖沿岸别墅区开发申请”……
每一个文件袋，都代表着一群被孙连城“无为而治”搞得焦头烂额的开发商。
每一个文件袋，都可能是一笔能让李达康龙颜大悦的巨款。
黄辉煌扫一眼，心里冷笑。
孙连城啊孙连城，你守着一座金山，却整天抬头望天，研究那虚无缥缈的宇宙。
你不是懒政，你是蠢得可怜。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新配来的秘书探进半个身子，语气带着请示的意味：“区长，外面有几位企业家想见您，说是城东商业街的投资方，以前……来过很多次。”
黄辉煌整理一下自己的领带。
来了。
这些嗅觉灵敏的鱼儿，闻着腥味就游过来。
“让他们进来。”
门一推开，五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抢着挤进来。
为首的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是京州有名的地产商王总。
人还没到跟前，那夸张的热情就先扑过来。
“黄区长！我的区长大人！总算是把您给盼来！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搞实业的，这大半年过的都是什么牛马日子！”
王总一把握住黄辉煌的手，上下使劲摇晃。
黄辉煌恰到好处地抽出手，指向旁边的沙发。
“王总，各位，坐下谈。”
但这群人哪有心思坐。
另一个瘦高个商人指着地上那堆文件，表情痛心疾首。
“黄区长，您瞧瞧！您都瞧瞧！我们这个商业街项目，所有手续齐全，市里早就批下来！可到了孙连城……到他那儿，硬生生给我们压住！”
“八个月啊！我们几家公司，光银行利息就一个亿！他倒好，天天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研究什么狗屁宇宙，他怎么不自己坐火箭上天呢！”
王总接过话头，满脸的苦水像是要溢出来：
“我们去找他，好话说尽，就差跪下。“
”他跟我们说什么？要听取群众意见，要保护历史风貌。黄区长，您是给达康书记当过大秘的人，您最有水平。“
”那片破地方，就是个棚户区，又脏又乱，一下雨就淹到膝盖，保护个什么风貌？“
”至于群众意见，我们给的补偿款是市价的一点五倍！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黄辉煌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学着李达康的样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
这些话，这半年他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
几分真，几分假，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补偿款给一点五倍，可能是真的。
但怎么给，给哪些人，哪些人不给，里面的门道能写一本书。
但这些，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达康现在缺钱。
光明峰那个宏伟的项目，是李达康的命根子，也是一个不见底的吞金巨兽。
市财政早就被榨干。
唯一的活水，就在光明区这片土地上。
这些商人，在孙连城眼里是催命的麻烦。
但在他黄辉煌，在李达康眼里，他们就是一群会下金蛋的肥鸡。
“各位的心情，我能理解。”黄辉煌终于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孙连城同志有他自己的工作思路，现在，他已经调离了。过去的事，咱们翻篇。”
他看着这几个一脸期待的商人。
“达康书记派我来，就一个目的，抓经济，搞发展。”
“你们的项目，我还没细看。但是，只要对光明区有利，对京州市的财政有贡献，我们区政府，就一定大力支持。”
王总几人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脸上的喜色再也藏不住。
成了！
这话听着就提气！
跟孙连城那套打太极的官腔，完全是两个路子！
王总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制作精美的规划图册。
“黄区长，您过目！这是我们连夜赶出来的最新方案，比给孙连城那个，又优化不少！我们计划，再追加五个亿的投资，把商业街打造成咱们汉东省最高端的商业综合体！”
瘦高个也赶紧补充：
“项目建成，每年能给区里贡献一个亿的税收，解决三千人的就业！我们还愿意出钱，把旁边那所破破烂烂的区中心小学，给它翻新重建！保证全京州一流！”
画大饼。
黄辉煌在市委见得多。
可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
过去，他是李达康的影子，是传声筒。
这些老板敬的，是他身后的那尊大佛。
现在，他坐在这张椅子上，他就是光明区这片地界儿的大佛。
他的一个点头，就能决定几十个亿的资金流向，决定上千人的饭碗。
这滋味，比任何美酒都香醇。
“方案，我收下。”黄辉煌合上图册，没有当场表态。
他太懂这些人的路数，你越急，他们就越会拿捏你。
“但是，有几个原则，我得先说清楚。”
王总几人立刻挺直腰板：“黄区长您指示！”
“第一，速度。”黄辉煌伸出一根手指，
“达康书记的风格，你们比我清楚。定了的事，一天都不能拖。我要你们的资金，一个月内，全部到账。工程进度，按天汇报。”
“没问题！”王总胸脯拍得山响，“资金早就趴在账上，就等您一声令下！”
“第二，规矩。”黄辉煌伸出第二根手指，
“拆迁补偿，必须公开透明，钱要一分不少地发到老百姓手里。我不希望项目还没开工，区政府门口就跪满人。达康书记最见不得这个，谁给他添堵，就是跟我黄辉煌过不去。”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敲打商人，又把自己放在为民请命的高度。
王总几人连连称是：“一定一定！我们绝对按规矩办事！”
“第三，”黄辉煌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最终看向王总。
“光明峰项目，是市里的头号工程。区里要全力配合，但是区里的财政……很困难。”
话，点到即止。
王总在商场里泡半辈子，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这是要他们纳投名状。
“黄区长，您真是高屋建瓴，心系大局！我们这些做企业的，生在京州，长在京州，理应为京州的发展添砖加瓦！”
他冲旁边的人递个眼色，瘦高个商人立马会意，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
“黄区长，我们几家公司商量好。光明峰项目意义非凡，我们愿意，以几家公司的名义，联合向项目指挥部，捐赠一笔‘基础设施建设赞助费’！”
黄辉煌没有去接那份文件，只是淡淡地问一句：
“多少？”
王总伸出五根肥硕的手指。
“五千万。”
……
同一时间，孙连城家的老房子里，晚饭的香气正从厨房飘出来。
孙连城的老婆张慧芳端着一盘炒青菜，放到饭桌上，看着丈夫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忍不住叹气。
“行了，别想。今天我出门买菜，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说得可难听。”她解下围裙，
“不过我觉得吧，去少年宫就去少年宫，清闲，没人管。咱家就一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咱俩吃喝不愁，犯不着跟他们置气。不当那个区长，咱不受那份罪！”
孙连城拿起筷子，夹一口菜，慢慢地嚼着，没说话。
张慧芳看他这样，更急。
“连城，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心里憋屈？憋屈就跟我说！“
”李达康他就是个疯子，为了他那点政绩，把谁都不当人看！“
”咱们不伺候，正好！你不是老念叨天文馆那台德国望远镜吗？“
”这下好了，天天都能去看星星，多好！”
孙连城放下筷子，喝一口热茶。
“慧芳，去不成了。”
“去不成了？什么意思？”张慧芳愣住，“他李达康反悔？觉得少年宫都便宜你，要把你发配到环卫处扫大街？”
“不是他。”孙连出摇摇头，“是省里来了调令。”
“省里？”张慧芳更糊涂，“省里谁认识你啊？调你去哪？”
孙连城看着自己的老婆。
“汉东省，公安厅，督查室，副主任。”
“咣当”一声。
张慧芳手里的汤勺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她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
“公……公安厅？督查室？那不是……那不是抓警察的警察吗？连城！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在整你？这是要把你放在火上烤啊！”
孙连城没有回答。
他只是幽幽地又喝一口茶，并没有说话。
张慧芳抓住他的胳膊：“那……那你是不是要调走？离开京州这个是非之地？”
孙连城缓缓放下茶杯，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那里没有星星，只有万家灯火。
“不走。”
“我的新单位，就在光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