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自动门在身后关闭,将消毒水气味和监护仪的滴答声隔绝。
走廊尽头,窗外天还没亮透,灰蓝色的天光渗进医院惨白的灯光里。许半夏靠在墙上,肩胛骨抵着冰冷的瓷砖,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沈墨站在她面前,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抬起手,迟疑了一秒,然后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他会知道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
许半夏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他,忽然伸手抓住他擦泪的那只手,握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
“沈墨,”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意,“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们拼了命查到最后,这些人还是逍遥法外。怕张老闭了眼,他老伴还是拿不到公道。怕……”她顿了顿,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怕有一天,你也会像这样躺在里面,而我连进去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猛地捅进沈墨胸口。
他忽然想起很多画面——清河市那场暴雨夜,许半夏抱着案卷冲进他办公室,浑身湿透却眼睛发亮;S线方案论证会前夜,她陪他熬到凌晨三点,一页页核对数据;每次他被压力逼到临界点时,她总是恰好出现,带着一杯热茶,或是一个关键的提醒。
还有刚才,在IcU里,她俯身在张老耳边说话时,侧脸在监护仪幽蓝的光线下,那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年,他往前走得太快,总以为自己是孤身冲锋。可每次回头,她都在。
一直都在。
“半夏。”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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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就这样拉着她穿过凌晨的医院走廊,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推开玻璃门走进清晨五点的冷空气里。
停车场里,沈墨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副驾,自己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但他没有发动车子,只是转过身,在昏暗的车内光线里看着她。
“你记不记得,在玉泉县的时候,你第一次来信访中心找我?”他忽然问。
许半夏愣了愣:“记得。那天你被同事排挤,一个人对着电脑建模,午饭都没吃。”
“我当时想,这个律师真烦人,非要拉着我说什么‘系统性维权’。”沈墨嘴角微微扬起,“后来我才明白,你是第一个看出我在用技术逃避现实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在清河,我姐夫的案子,你陪我熬了七个通宵。S线方案被举报,你连夜从省城赶回来,带着法律意见书堵在调查组门口。还有这次陈家庄的案子……”
“说这些干什么?”许半夏别过脸。
“我想说,”沈墨伸手,轻轻把她的脸转回来,迫使她看着自己,“这些年,我一直在往前走,很少回头看。但每次我回头,你都在。我习惯了你的存在,习惯到……差点忘了问你累不累,怕不怕。”
车厢里很安静,能听见远处街道上早班公交驶过的声音。
许半夏的眼眶又红了。
“沈墨,你是不是傻?”她声音哽咽,“我要是怕累,早就不干公益律师了。我要是怕事,当初就不会去玉泉县找你。”
“那你在怕什么?”他问得很轻。
“我怕你出事。”眼泪终于又掉下来,“怕你查李国涛查得太狠,他们狗急跳墙。怕你太讲原则,得罪的人太多。怕你……从来只把我当战友,当搭档,当可以信任的律师,却从来不看我的另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喜欢你的人。”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好了,我说出来了。你可以当没听见,以后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听不见了。”沈墨打断她。
许半夏睁开眼。
“你说了那句话,”沈墨看着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我怎么可能还当没听见?”
他往前倾身,双手撑在她座椅两侧,距离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泪珠。
“许半夏,你听好。”他一字一顿,“我也怕。怕你接太多敏感案子,被人报复。怕你熬夜熬出病。怕你哪天突然觉得,跟着我这样的人太苦了,不想继续了。”
他深吸一口气:“但最怕的是——如果我现在不说,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说了。”
“说什么?”
“说我也喜欢你。不是对战友的喜欢,不是对搭档的喜欢。”他的声音低下去,却字字清晰,“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是想每天早上看见你,每天晚上送你回家,想光明正大地牵着你的手,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人’的那种喜欢。”
许半夏整个人僵在那里。
车厢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交错着,急促的。
然后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沈墨,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我等了多久?”
“多久?”
“从玉泉县开始。”她伸手,揪住他的衬衫前襟,把他拉得更近,“三年七个月零十四天。”
沈墨怔住了。
下一秒,他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又不突然。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带着生死边缘刚走一遭的后怕,带着凌晨医院的消毒水味,和彼此眼泪的咸涩。
许半夏的手从他衬衫滑到他后颈,用力把他按向自己。唇齿交缠间,三年的克制、等待、欲言又止,全都在这一刻爆发。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稍稍分开。
额头相抵,呼吸灼热地交织。
“沈墨,”许半夏哑声说,“你要是敢后悔——”
“不后悔。”他斩钉截铁,“这辈子都不后悔。”
车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灰蓝褪去,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早餐铺拉卷帘门的声音,城市正在醒来。
而在这个不起眼的停车场角落里,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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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示范区管委会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半。
办公室的门一开,姜云帆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手里捏着一个银色U盘:“你们可算回来了!张老老伴把密码告诉我了——她生日是1955年3月18号,密码。”
沈墨接过U盘,插进电脑。
输入密码,进度条跳动,文件夹弹开。
里面是三个子文件夹:【银行流水】、【会议纪要】、【录音文件】。
沈墨先点开银行流水。Excel表格里,密密麻麻记录了从1992年到2018年,超过两百笔转账记录。收款人涉及十三个人,其中七个是现任或退休官员,四个是开发商,两个是评估公司负责人。
最大的一笔,是2015年12月,陈永年的公司向一个境外账户转账八百万美元。备注栏只有两个字:“咨询费”。
“咨询什么要八百万美元?”许半夏凑过来看。
沈墨没说话,点开【会议纪要】。里面是扫描的纸质文件照片,有些已经泛黄。其中一份1993年的县长办公会纪要上,用红笔圈出了一段话:
“陈家庄地块补偿标准,按最低档执行。剩余资金转入县经济发展基金会,用于支持本地企业。”
签字栏里,李为民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
“所以当年截留补偿款,是会上公开定的?”姜云帆倒吸一口凉气,“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
“不止。”沈墨又点开一份2009年的纪要,“你看这里——‘同意将陈家庄地块性质由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住用地,补缴土地出让金按评估价七折计算’。签字的是李国涛。”
他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沉。
三十年,十一份会议纪要,从征地、补偿、变更性质、降低出让金、拖延开发……每一个环节,都有白纸黑字的“合法手续”。签字的人从李为民换到李国涛,再换到其他关联官员,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接力赛。
最后,他点开【录音文件】。
最早的录音是1995年,磁带转录的,杂音很大。但李为民的声音清晰可辨:
“老陈啊,那笔钱你放心,已经转到基金会了。等过两年风声过了,给你儿子在省城买套房,剩下的咱们慢慢分……”
最新的录音是三个月前,音质清晰。李国涛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陈永年我告诉你,那块地你捂了十年了,该开发了。再拖下去,省里下来查,谁都跑不了!”
陈永年谄媚的声音:“李市长您放心,规划调整的手续我这边已经走完了,下周就动工。就是……之前说好的那百分之十的干股……”
“急什么?等你开盘了再说。”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姜云帆喃喃道:“够判了。这些证据,够他们所有人喝一壶了。”
沈墨盯着屏幕,忽然说:“不够。”
“什么?”
“光有这些证据,只能定陈永年行贿,定李国涛受贿。”沈墨转头看他,“但那条三十年的利益链,那些被他们吸干血的村民,那些被扭曲的规则——这些账,怎么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要的不是抓几个人。我要的是把这套玩法彻底掀翻,让后来的人不敢再这么玩。”
许半夏走到他身边:“你想怎么做?”
“把这些材料,连同我们之前的调查报告,做成一个完整的案例剖析报告。”沈墨转身,眼神锐利,“不仅要提交给纪委和法院,还要争取在省委内参上发表。我要让所有人看到——土地腐败不是个案,是一套运行了三十年的系统性问题。而破这个系统,需要的不只是抓人,是制度改革。”
姜云帆愣了愣,然后笑了:“沈墨,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天本来就不该是黑的。”沈墨说,“该亮了。”
窗外,晨光终于彻底撕开夜幕,金红色的朝霞泼满了半边天。
许半夏看着沈墨的侧脸,在晨光里镀上一层金边。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车里那个吻,想起他说“这辈子都不后悔”。
她悄悄伸手,在办公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沈墨手指微微一颤,然后反手扣紧,十指相缠。
姜云帆假装没看见,低头整理文件:“那我现在就去协调法院,争取下周开庭。省监委那边,需要我再去催一下吗?”
“不用。”沈墨说,“我亲自去。”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省委改革办的号码。
沈墨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凝重。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许半夏和姜云帆:“省里刚开完常委会,决定在全省推广‘清河-临港示范区’的经验。但同时——要启动对全省存量建设用地的清查整顿。省委书记点名,让我牵头制定整顿方案。”
许半夏握紧他的手:“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下午就要去省里报到。”沈墨看向她,“陈家庄的案子,可能得你多费心了。”
“放心。”许半夏说,“你去做你该做的事。这里,有我。”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沈墨心头一烫。
他忽然明白,最好的感情不是谁依附谁,而是两个人各自站在自己的战场上,背靠着背,都知道身后有人。
“对了,”姜云帆突然想起什么,“你俩这就算……在一起了?”
沈墨和许半夏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怎么?”沈墨挑眉,“有意见?”
“不敢不敢。”姜云帆举手投降,“就是想说——恭喜。还有,喜糖记得给我留一份大的。”
晨光彻底洒满办公室,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有些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