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盛大而奢华,混杂了西境豪迈的风俗与南朝含蓄的礼仪。
王庭前的广场上燃起数堆巨大的篝火,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浓烈的肉香弥漫。
身着鲜艳皮袍、头插翎毛的西境贵族们纵情笑闹,马奶酒像河水般倾泻。
崔琰是这场荒诞盛宴的中心。
他换下了常年不变的青衫,穿着一身特意裁制的、融合了西境款式与南朝纹样的红黑礼服。
墨发以玉冠束起,容颜在无数灯火与珠宝的映照下,俊美得近乎炫目,甚至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苍白。
他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弧度完美的微笑,向每一位前来道贺的宾客举杯致意,无论对方是真诚祝福,还是心怀叵测。
他的举止无可挑剔,谈吐优雅得体,应对着各方或试探或嘲讽的言语,游刃有余。
然而,一些早年曾随使团出访南朝、甚至与当年的“崔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的西境老臣,
在与他寒暄时,心底却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眼前这个人,容貌似乎未改,甚至因经历风霜而更添冷峻魅力,可那身温润清雅、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眸底深处仿佛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偶尔流转的光芒,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同,只觉得,这不再是当年那个令人钦佩的南朝才俊,而像一柄收入华丽鞘中的淬毒利刃。
喧嚣终将散去。
洞房设在郡主府最华美的寝殿,触目所及皆是浓烈喜庆的红色。
龙凤喜烛高烧,流下蜿蜒的烛泪,将室内映得一片暖融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暖腻的甜香,混合着酒气。
央金郡主早已卸去繁重头冠,只着轻软的红绸寝衣,脸颊因酒意和兴奋染着动人的绯红。
她眼中波光流转,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痴痴地望着她的新郎。
“夫君……”她轻声唤道,伸手去拉崔琰的衣袖。
崔琰转身,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温柔。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
“郡主。”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听起来深情款款。
“还叫郡主?”央金娇嗔,依偎过来,滚烫的身躯贴上他略显僵硬的胸膛,仰起脸,吐气如兰,“该改口了……”
崔琰从善如流,从喉间挤出一个音节:“……夫人。”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央金踮起脚尖,热情又羞涩地吻上他的唇,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过去。
崔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承受着这个吻,手臂缓缓抬起,揽住她的腰背,动作看似温柔,实则僵硬得像在拥抱一块滚烫的烙铁。
恶心。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如同毒潮,从胃部深处翻涌而上,直冲喉头。
口腔中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皮肤上紧贴的柔软触感,鼻尖萦绕的甜腻暖香……
所有这一切,都化作无数细密粘腻的触手,缠绕上来,令他窒息。
他强迫自己更深地闭紧眼睛。
黑暗中,另一张脸孔、另一道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寒夜孤灯下,沈沐披着外衣,低头查阅药典时微蹙的眉心,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专注得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是苏州小院那个平淡的午后,只是一个清瘦安静的背影立在窗前,望着庭中落叶,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阳光里的寂寥。
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忆疯狂地挖掘、放大、延展。
沈沐握笔时指节的弧度,沉思时无意识轻叩桌面的习惯,
偶尔被他言语触动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所有琐碎的画面,此刻成了他唯一的精神稻草。
他用尽全力,在脑海中构筑起一道脆弱却顽固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现实令人作呕的粘腻与暖香;屏障之内,是他小心翼翼供奉着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冰冷或温暖的碎片。
这屏障如此单薄,每一次郡主痴缠的触碰,每一次她满足的叹息,都像重锤砸在屏障上,震得他灵魂发颤,恶心感几乎冲破压制。
但他不能吐,不能推开,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
恨意,更冰冷、更沉凝的恨意,如同北极深海的水,从心脏最深处漫上来,将那翻腾的恶心感死死冻住,压回黑暗的角落。
每月发作时蚀骨钻心之痛尚且能忍,这为了达成目的所必须承受的片刻屈辱与肮脏,又算得了什么?
他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那由回忆碎片构筑的虚妄屏障之后,仿佛灵魂抽离,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崔琰”的躯壳,以无可挑剔的温柔假面,完成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红烛泪滴,缓缓堆积。
帐幔垂下,掩去内里风光。
只有偶尔溢出的、属于郡主的、饱含情意的呢喃与轻哼,证明着这场婚姻最实质的缔结。
崔琰始终闭着眼。
所有的感官都被屏蔽,只有脑海中那道由回忆碎片拼凑的身影,是他唯一的锚点,也是刺向他心口最锋利的一把刀。
——
天光微熹,红烛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消散。
身侧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郡主面带满足笑意,沉入酣眠,手臂仍环在崔琰腰间。
崔琰缓缓睁开眼。
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情欲后的慵懒或疲惫,只有冰封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极其缓慢地,将郡主的手臂挪开,掀开锦被,赤足下地。
冰凉的石板触感从脚底传来,驱散了些许皮肤上残留的、令他极度不适的暖腻。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黎明前最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戈壁边缘特有的干燥与微尘气,冲淡了室内浓郁的暖香。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里沾染的所有气息都置换出去。
然后,他摊开了始终紧握着的左手。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四个深深的、新月形的指甲印,早已穿透皮肤,嵌入血肉,此刻因他摊开手掌的动作,又缓缓渗出血珠。
痛吗?
掌心这点刺痛,与昨夜那场持续的精神凌迟相比,与每月必至的蚀骨之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与心底那团日夜焚烧的、混合着恨意、执念与扭曲爱恋的毒火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他只是需要一点真实的、可控制的疼痛,来提醒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以及……最终要去向何方。
——
成为王庭驸马,带来的远不止一个虚名。
老王虽病重,却依然紧握权柄,对这位“自己送上门的谋士”女婿,给予了有限却关键的信任。
崔琰开始名正言顺地参与部分核心军务会议,虽然大多时候只是旁听,但他偶尔的提问或补充,总能切中要害。
一些与南朝边境驻军往来密函,也会经他过目“参详”。
他甚至获得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影响深远的权限——比如,以“熟悉防务、便于随郡主巡视”为由,可以调阅部分边境驻军轮值与补给记录;
再比如,他能以“驸马建议”的名义,影响一些边境关卡对特定商队的查验尺度,或是某支小型巡逻部队的临时调动路线。
权力是一味毒药,也是最好的养料。
崔琰以“巩固西境边防、消除隐患”的堂皇名义,行动迅速升级。
他向西境老王及负责后勤的官员提出:
“边境苦寒,将士易患风湿冻疮,且战马亦需精料与特殊药材养护。
臣知南疆有几支商队,信誉颇佳,常往来于西南山地,能采买到一些中原与西境都罕见的对症药材与优质苜蓿种子。
若能引入,于军于民,皆大有裨益。” 理由充分,且看似全无私心。很快,几支打着南疆旗号、实则由韩七秘密控制的“可靠商队”,
便开始堂而皇之地往来于西境边境与南疆之间,输送着崔琰需要的特殊物资,也传递着外界难以察觉的信息。
他又借着“整理历年边防文书档案,以利日后查阅”的机会,将更多早已暗中投靠、或被他抓住把柄控制的“自己人”,
安插进了各地边防要塞的文书、仓廪、驿传等看似不起眼、却能接触到情报流与物资流的要害岗位。这些人像悄然植入的钉子,静静潜伏,等待指令。
——
深夜,郡主府深处一间绝对隐秘的密室。
烛光如豆,只照亮方寸之地。
崔琰独自坐在案前,展开一份刚刚由特殊渠道送入的密报。
来自南朝旧部,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
“宫中消息:沈沐记忆早复,与帝相处甚笃,形影不离。帝守护极严,几无间隙可乘。
近日,帝常携其于御花园散步,神态亲密。沈沐气色渐佳,似已接纳现状。”
短短数行,崔琰反复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入他的眼球,钉进他的脑海。
“相处甚笃”、“形影不离”、“神态亲密”、“接纳现状”……这些词在他眼前扭曲、放大,最后汇聚成萧玄与沈沐并肩而立、低语浅笑的画面,清晰得残忍。
“呵……” 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从喉间溢出。
几乎同时,那股熟悉的、阴寒的啃噬感骤然变得清晰尖锐起来——蚀骨之痛,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提前被引动。
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密报的手指骨节绷得发白。
他却不急着吃药,反而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烛火,任由痛楚蔓延,嘴角那抹冰凉而快意的笑容却越发深刻。
“痛吧……” 他对着虚空,对着脑海中那对刺眼的身影,无声地呢喃,“越痛……才记得越清楚。沈沐……”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皇城崩塌、烽火连天的景象,看到了萧玄从至高之处跌落的狼狈,看到了沈沐在绝望中终于转向他的眼神……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选择的帝王,你信赖的依靠,是如何一败涂地,是如何……护不住他拥有的一切,也护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