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在宠物医院的IcU里住了五天。
这五天,我和赵安的生活被彻底打乱。
她几乎住在医院,我下班后也直接过去,带着她需要的换洗衣物和食物。我们很少交谈,只是轮流隔着玻璃看那个浑身插满管子、在恒温箱里微弱呼吸的黑影。
医生说,手术清除了坏死组织,但感染风险很高,而且胃扭转对消化系统造成了永久性损伤,即使活下来,也需要极其精细的饮食护理,可能终身离不开药物。
赵安听着,只是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影子。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一张被过度拉伸的纸,随时会裂开。但她没有哭,从手术室外那次崩溃后,她再没掉过一滴眼泪。这种沉默的坚韧,比哭泣更让我不安。
第五天晚上,医生告诉我们,最危险的感染期似乎过去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观察。赵安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下来一点,她对我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哥,它挺过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有多少轻松。昂贵的医疗费已经掏空了我那个秘密账户里的大部分积蓄,而后续的护理费用还是个无底洞。更重要的是,影子活下来了,意味着那条连接我和赵安、充满控制与拉扯的纽带,依然牢固,甚至可能因为这次共度的危机而变得更加……坚韧。
我们把影子接回家那天,西安下起了今冬第一场小雪。细碎的雪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洒,落地即化。影子瘦了一大圈,原本油光水滑的黑毛变得干枯黯淡,走路有些蹒跚,需要人搀扶。赵安小心翼翼地用毯子裹着它,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家里为迎接影子归来做了准备。赵安提前彻底消毒了客厅,在阳台隔出一个安静的角落,铺上厚厚的软垫,准备了专用的食盆、水盆和一堆瓶瓶罐罐的药。雪球和咖啡似乎感知到影子的虚弱和家庭气氛的凝重,也变得异常安静。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但一切都不同了。影子不再是那个沉默而充满存在感的监视者,它成了一个需要全天候照料的病号。赵安的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了它身上,喂药、按摩、记录排泄、准备特制的流食……她做得一丝不苟,近乎虔诚。对我,她似乎暂时“放松”了管控。不再追问我的行踪,甚至对我晚归也只是淡淡提醒一句“注意安全”。
这反常的“宽容”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偷偷检查过那个铁皮盒子,里面的东西没有增加,观察日记也停留在影子生病前。她似乎把所有的观察力和控制欲,都倾注到了影子虚弱的身体上。
我和小雅又见了一次面,为上次的仓促离开道歉。
她依然善解人意,甚至对影子的病情表示了关心。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吃了顿饭,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我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投入地去了解她,或者让她了解真实的我——那个被妹妹和一条病狗困住、内心充满惊惧的男人。我们的联系变得客气而疏远,最终心照不宣地淡了下去。
周凯后来打电话,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兄弟,那个……小雅那边,好像觉得你不太上心。我也听李姐说,你最近状态特别差,家里事很多?需要帮忙吗?”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含糊地应付过去。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我的世界正在缩小,缩回这个充满药味和狗毛的房子里,缩回赵安沉默的注视和影子虚弱的呼吸声中。
真正的变化,是从影子的眼睛开始的。
大约回家一周后,我偶然注意到,影子的眼睛颜色似乎变浅了。不是光线造成的错觉,而是那种黑沉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浓黑,正在褪去,透出一种古怪的、浑浊的灰褐色。我起初以为是生病或药物的影响,没有太在意。
但变化在持续。它的毛发也开始失去光泽,不是病弱的那种干枯,而是一种……色彩上的淡化。原本纯黑的毛色,在某些光线下,竟然隐隐透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尤其是在脊背和耳尖的位置。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色彩正在慢慢流失。
更诡异的是它的行为。它不再试图触碰或标记我的物品,甚至对赵安的呼唤也反应迟钝。它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阳台的软垫上,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望着虚空。只有喂食和喂药时,它才会勉强动弹。但有时,在深夜,我会听到它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类似呜咽又像叹息的声音,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空洞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声响。
赵安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变得更加焦虑,频繁地翻看宠物护理书籍,上网查询,甚至带影子回医院复查了几次。检查结果除了虚弱的身体指标,没有发现新的器质性病变。医生也无法解释毛色和瞳色的变化,只能归结于重病后的体质异常。
“哥,你说影子到底怎么了?”一天晚上,赵安蹲在影子旁边,轻轻抚摸着它颜色变浅的脊背,声音里带着迷茫和恐惧,“它好像……在慢慢消失一样。”
“消失”这个词,像一根冰锥刺进我的心里。我看着影子浑浊的灰褐色眼睛,那里曾经映出我的倒影,带着评估和监视。现在,那里一片空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它内部被抽离。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些模糊的传说和故事碎片。关于影子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而是某种具有独立性的存在。甚至有些故事里,影子会生病,会褪色,会最终离开。那些故事里,影子病的症状就包括褪色,从毛发开始,最后全身失去色泽,像刷了一层白漆。而影子一旦彻底“离开”或被某种东西侵占,原本的宿主可能会发生可怕的变化,甚至成为其他存在的傀儡。
这些荒诞的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摇摇头,试图驱散它们:“别瞎想,可能就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恢复得慢。”
赵安没有反驳,只是继续看着影子,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恐惧,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狂热的研究意味。她开始更详细地记录影子的变化,不仅记录生理指标,还记录它的眼神、姿态、发出的声音,甚至毛色褪变的程度。她买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封面是纯黑色的。她记录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冷静,像科学家观察一个罕见的标本。
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怪异。雪球和咖啡似乎对影子产生了某种本能的畏惧,总是远远地避开它所在的阳台角落。深夜,那种细微的刮擦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连那个制造声响的存在,也随着影子的“褪色”而一同衰弱或改变了。
我的逃离计划陷入了停滞。经济上的压力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一种莫名的、日益增长的寒意捆住了我的手脚。影子身上发生的变化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或一个麻烦的病号,它本身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展开的谜团。而赵安对这一切的反应——那种混合着担忧、恐惧和奇异兴奋的状态——也让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害怕在我试图逃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打开门,家里异常安静。没有狗叫,没有电视声,也没有赵安哼歌的声音。我走到客厅,看到赵安背对着我,坐在阳台影子的软垫旁。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我轻轻走过去。“赵安?”
她猛地转过头,脸上没有泪痕,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恍惚的神情。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异常。
“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你看。”
她指向影子。
影子依旧趴在那里,但姿势有些奇怪。它的头歪向一边,灰褐色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天花板,瞳孔扩散得很大。最让我心惊的是,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今天难得有阳光)下,它身下投出的影子……异常淡薄。淡得几乎看不见轮廓,像一层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贴在地板上,而且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光线里。
“它的影子……”赵安喃喃道,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地上那层淡薄的灰影,但在指尖即将触及时又缩了回来,“好像要没了。”
我蹲下身,仔细看去。确实,影子的本体和它投下的阴影之间,那种正常的、清晰的关联感正在减弱。仿佛这个叫“影子”的生物,正在失去它自己的“影子”。
“这……这怎么可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不知道。”赵安摇摇头,眼神却依然紧盯着那淡薄的影迹,“但我觉得……它里面,有东西要出来了。或者……要进去了。”
她的话让我头皮发麻。“什么东西?赵安,你别吓我。”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恢复了部分清明,但深处依然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哥,我查了很多资料。有些古老的传说里,影子不只是影子。它们会生病,会独立,甚至会……被替换。如果影子的‘颜色’褪尽了,会怎么样?如果它自己的影子消失了,住在里面的,还是原来的影子吗?”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一直试图锁住的恐惧之门。那些零碎的、关于影子拥有独立意识、影子被噩梦侵蚀、影子内栖息着怪物的传说和故事片段,此刻纷纷涌上心头,与眼前正在褪色、影子淡薄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难道,赵安捡回来的,从来就不是一条普通的流浪狗?或者,在某个时刻,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这条狗的身体,取代了它?而这次大病,加速了某种“替换”或“显现”的过程?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赵安偏执心理的某种外在投射?是她内心深处某种黑暗的渴望或恐惧,以这种超现实的方式具现化了?
我看着赵安专注而近乎痴迷的侧脸,又看了看地上那淡薄得快要消失的狗影,感到一阵眩晕。现实与荒诞的边界,在这个飘着小雪的冬日午后,在这个充满药味和狗毛的家里,变得模糊不清。
“我去做饭。”我站起身,逃离般走向厨房。我需要做点具体的事情,来对抗这种席卷而来的、认知层面的寒意。
身后,传来赵安轻柔的、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没关系,影子。不管你会变成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就像哥哥会一直陪着我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握紧了手中的菜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失控了。影子的“褪色”和“失影”,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预示着这个家,以及我和赵安之间扭曲的关系,即将滑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不可知的深渊。
而这一次,我可能连规划的余地都没有了。我只能被裹挟着,看着一切发生。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