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念头一旦生根,便像藤蔓般疯长,缠绕着我的每一个清醒时刻。
我开始秘密地规划。
第一步是钱。我的工资卡一直由赵安保管,美其名曰“帮我理财,防止乱花”。
家里的日常开销、水电煤气、狗粮零食,都由她一手操办。
我需要现金,需要她不知道的账户。
我借口公司需要办理新的工资卡用于某个项目奖金发放,偷偷去银行开了户,把新卡的电子银行绑定在一个新买的、藏匿在办公室抽屉深处的旧手机上。每次报销或小额外快,我都小心翼翼地转入这个新账户。数额不大,但积少成多。这个过程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间谍,在自家屋檐下进行着可悲的盗窃。
第二步是信息。我开始留意西安之外的工作机会,尤其是南方沿海城市。我在招聘网站上浏览,用公司的电脑,下班前仔细清除浏览记录。我甚至联系了一两个猎头,电话都约在午休时间,躲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角落里,压低声音,像在进行毒品交易。猎头对我“希望去外地发展”的意向表示理解,但对我“希望尽快、低调入职”的要求感到些许疑惑。我含糊地解释为家庭原因,需要换个环境。
这些秘密行动像吗啡,短暂地麻痹了我身处牢笼的痛楚,带来一丝掌控命运的幻觉。但每次回到家,推开那扇门,看到赵安清澈的眼睛和影子沉默的凝视,幻觉便如泡沫般碎裂,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警惕。
赵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具体的证据,而是一种氛围的微妙改变。她不再只是安静地观察,开始更主动地介入我的“外部”生活。
一天晚饭时,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哥,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很忙?李姐今天下午给我发微信,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说你看上去很疲惫,还总是一个人对着电脑发呆。”
我心头一凛。李姐有赵安的微信?我记得她们只在我刚入职时,公司团建带家属见过一面。赵安什么时候加的她?又或者,是李姐主动加的?赵安总是有办法,用她那种安静无害的外表,轻易获得别人的信任和联系方式。
“哦,是有点累,新项目比较烧脑。”我敷衍道,心里却警铃大作。赵安在通过我的同事侧面了解我的状态。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她给我夹了块排骨,语气温柔,“对了,周凯哥后来有联系你吗?他女朋友介绍的那个设计师姑娘,怎么样了?”
我筷子一顿。周凯这个大嘴巴!他肯定在和他女朋友聊天时提了一嘴,而他女朋友或许又和赵安有了某种联系?还是赵安只是试探?
“没怎么样,就随便提了一句,我没当回事。”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淡。
“哦。”赵安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宠物店新来的一只折耳猫多么可爱。但她的眼睛,在低头喝汤的瞬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
更让我不安的是影子的行为。它开始更频繁地“触碰”我的私人物品。不止是拖鞋。我挂在阳台的衬衫,袖口有时会沾上湿漉漉的痕迹,像是被舔过。书桌上摊开的书,页码会被翻动,留下浅浅的爪印。有一次,我藏在枕头下的、那张新办的银行卡(我偶尔会带回家确认),竟然出现在了影子的狗窝旁边,上面沾着几根黑色的狗毛。赵安看到后,惊讶地说:“哎呀,影子怎么把这个叼出来了?哥,这是你的卡吗?怎么放在枕头下,多不安全。”她自然地捡起卡,递还给我,眼神纯净无瑕。
我接过卡,指尖冰凉。是巧合吗?还是影子在赵安的暗示下,系统地搜查我的房间? 那种被无形之物时刻窥探、连最私密角落都不得安宁的感觉,几乎让我崩溃。
深夜的刮擦声变本加厉。不再仅仅是门板,有时是墙壁,有时是窗户玻璃。沙沙……沙沙……缓慢,持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我试过突然开门,门外总是空无一物。我试过安装一个简易的门铃摄像头,但第二天就“意外”坏了,赵安说是咖啡玩球时撞掉的。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精神压力过大出现了幻听,但那些留在爽身粉上的、非犬类的细长划痕,又真切地提醒我,有什么东西存在。
我开始失眠,即使偶尔睡着,也噩梦连连。梦里,影子变得巨大无比,黑沉沉的眼睛像两个深渊,赵安坐在它的背上,微笑着对我伸出手,说:“哥,来,我们永远在一起。”我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影子伸出长长的、湿漉漉的舌头,舔过我的脸,留下冰冷粘腻的触感。
白天,我努力维持正常。在公司,我还是那个风趣幽默的赵平,但笑容越来越僵硬,眼底的阴影用粉底都难以遮盖。李姐私下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我笑着摇头,心里却一片荒凉。困难?我的困难就坐在家里,抱着我的狗,等着我回去。
我和周凯介绍的那个设计师姑娘,姑且叫她小雅,在微信上断断续续聊了几次。她确实如周凯所说,很有气质,谈吐有趣,对艺术和设计有独到的见解。和她聊天,是种难得的放松,让我暂时忘记家里的粘稠空气。我们约了周末下午去看一个艺术展。我几乎是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答应的。我知道这很危险,像在火药桶边玩火。但我需要这簇火苗,哪怕它可能引爆一切。我需要证明,我还能拥有一点点,属于赵平自己的人生。
约会前一天晚上,赵安显得格外安静。她早早回了自己房间,说有点头疼。影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她,而是趴在客厅中央,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心神不宁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我换衣服准备出门时,赵安的房门依然紧闭。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赵安,我出去了。”
里面传来她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嗯,玩得开心点,哥。”
我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愧疚。也许她真的不舒服。也许……是我多心了。
和小雅的约会出乎意料的愉快。艺术展氛围很好,小雅对作品的解读让我这个外行也听得入迷。我们聊艺术,聊旅行,聊各自工作中的趣事。没有狗,没有妹妹,没有深夜的刮擦声。阳光透过美术馆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个正常的、即将开始一段恋情的普通男人。
看完展,我们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下。小雅搅拌着杯中的拿铁,忽然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赵平,你好像……心里藏着很多事。”
我一怔,下意识地想用玩笑带过:“有吗?可能最近工作太累了。”
“不是工作那种累。”小雅摇摇头,她的眼睛很亮,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是一种……很沉重的,被什么东西压着的感觉。你笑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
我哑口无言。她的直接和敏锐让我无所适从,也让我心底某个坚硬的部分微微松动。或许,我可以试着倾诉一点点?不是全部,只是一点点……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赵安。
我抱歉地对小雅笑笑,走到一旁接通。电话那头,赵安的声音在哭,不是假装,是真切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哥……哥!你快回来!影子……影子它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它吐血了!好多血!我怎么办啊哥!你快回来啊!”背景里传来狗痛苦的呜咽声,还有赵安慌乱失措的哭喊。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次……听起来是真的。那哭声里的绝望,做不了假。而且,提到了“吐血”。
“叫车!送它去医院!我告诉你地址……”我急促地说。
“我……我抱不动它……它好重……它在抽搐……哥,我求你了,你快回来吧!它要死了!”赵安的哭声几乎要撕裂听筒。
我回头看了一眼咖啡馆里等待的小雅,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赵安的名字。艺术展温暖的阳光,小雅关切的眼神,刚刚萌芽的一丝轻松感……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熟悉的恐惧和拉扯。
“我马上回来。”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挂断电话,我走回座位,脸色一定很难看。小雅关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妹妹养的狗……病得很重,我得马上回去。”我艰难地解释,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啊,那快回去吧!狗就像家人一样,肯定急坏了。”小雅立刻表示理解,甚至催促我,“需要我帮你叫车吗?”
“不用,谢谢。”我匆匆结账,甚至忘了应有的道别礼仪,几乎是逃出了咖啡馆。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感到一阵虚脱。又一次。又一次因为影子,因为赵安,我中断了与外界的正常联系。这次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此刻的愧疚和焦虑是真实的。如果是假的……那赵安的演技和掌控力,已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我冲进家门。客厅一片狼藉。地板上有一小滩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赵安坐在地上,抱着影子,哭得浑身发抖。影子躺在她怀里,眼睛半闭,嘴角和胸前白色的毛发上沾着刺目的血渍,呼吸微弱。
看到我,赵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无助得像个小女孩:“哥……你回来了……怎么办……它是不是要死了……”
那一刻,所有怀疑都被眼前的惨状击碎。我冲过去,摸了摸影子的鼻息,还有,但很弱。“别哭了,抱起来,我们去医院!”我试图从她怀里接过影子,但影子很重,赵安又抱得死紧。
最后,我们合力用一条毯子裹住影子,我抱着它沉重的身躯,赵安跟在一旁不停哭泣,我们冲下楼,拦了车,直奔最近的宠物医院急诊。
一路上,影子在我怀里微弱地抽搐,温热的血沾湿了我的衣服。赵安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眼泪不停地流。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充满了荒谬感。几个小时前,我还在美术馆里享受着阳光和艺术,和一个有趣的女孩谈论着自由和未来。几个小时后,我浑身血腥,抱着一条垂死的狗,身边是崩溃的妹妹,奔向一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生死未知的地方。
到底哪一边才是我的真实生活?或者说,这两者都是,而我被撕裂其中。
急诊室里,医生护士忙碌起来。检查,抽血,拍片。赵安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脸上泪痕未干。我站在一旁,看着急救室的门,心情复杂。
经过紧张的抢救,医生走了出来,告诉我们:“急性胃扭转,非常危险,已经造成胃部坏死和出血。需要立刻手术,但手术风险很高,费用也不菲,而且术后恢复情况难料。”
赵安猛地站起来,抓住医生的袖子,声音嘶哑:“救它!医生,求求你救它!多少钱都行!一定要救它!”
医生看向我。我点点头:“请尽力救它,医生。”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我和赵安坐在冰冷的走廊长椅上,相对无言。她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身体微微发抖。我脱下沾血的外套,搭在椅子上,感到深深的疲惫。
“哥,”赵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如果影子死了,我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它是我最重要的……”她喃喃道,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红肿,却异常清澈,“除了你之外,最重要的。”
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最重要的。所以,为了这个“最重要的”,可以随时打断我的生活,将我拉回她的世界,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手术结束了。医生告诉我们,手术还算成功,切除了部分坏死的胃组织,但影子还没脱离危险,需要在IcU观察几天,看感染和恢复情况。
赵安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些,但依然忧心忡忡。我们办理了住院手续,预付了一大笔费用。离开医院时,已是凌晨。
回到家,客厅里的血迹还在,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印在地板上,也印在这个夜晚。雪球和咖啡似乎被下午的混乱吓到了,躲在窝里不敢出来。
赵安默默地去拿清洁工具,开始擦拭地板。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蹲在那里,用力地擦洗着,忽然感到一阵心酸。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她对影子的感情是真实的,此刻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我来吧。”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抹布。
她摇摇头,继续擦着,声音低哑:“哥,你去休息吧。今天……对不起,打扰你和别人约会了。”
我身体一僵。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也没有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那个女孩,叫小雅对吧?周凯哥女朋友的同事。她人挺好的,长得也漂亮。”
她怎么知道?周凯说的?还是……她早就知道了?甚至今天影子的急病,这个时机……
“赵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影子今天生病,是意外吗?”
她停下了动作,仰头看着我。走廊昏暗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阴影,让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哥,你觉得呢?”她轻轻反问,“你觉得,我会为了让你回来,让影子去死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眼前的妹妹,熟悉又陌生。她可以冷静地记录我的生活,可以操控狗来达成目的,可以在我试图建立新联系时精准地制造危机。但她也会为了一条狗的生死崩溃大哭,会在此刻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去睡吧,哥。”她低下头,继续擦拭地板,“影子会没事的。你也会一直在这里的,对吧?”
她没有等我回答。但那句话,像一句咒语,又像一句预言,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没有刮擦声。今夜格外安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裂痕不再无声,它已经蔓延开来,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而影子的生死,我短暂的“逃离”尝试,以及赵安那深不可测的内心,都成了这道裂痕中,亟待解答的谜题。
我站在窗前,看着城市边缘泛起的微光。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