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京都,夜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澄澈。但祁同伟知道,这片澄澈之下,是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电波、数据流和暗语在交织、碰撞。他桌上的那张关系网,如同神经网络般不断延伸,将京都、海外、那些看似中立的数据节点串联起来。
徐斌的发现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需要验证,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确认那个潜伏的“另一个系统”究竟是否存在,又指向何方。山魈和他带回的情报贩子已被更高层级接管,他无法直接接触。常规的情报渠道,在面对这种级别的对手时,显得迟钝而低效。
他需要一个非常规的支点。
深夜,祁同伟独自驾车离开了总部。没有带司机,没有用公务车,他换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汇入京都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穿过半个城市,他来到了一个位于老城区、门脸狭小的旧书店前。书店早已打烊,招牌上的字迹在昏暗的路灯下模糊不清。
祁同伟没有敲门,而是绕到书店侧面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在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他伸出手,有节奏地叩击了七下,三长四短。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是向下延伸的台阶,灯光幽暗。祁同伟侧身而入,门在身后关上。
台阶尽头,是一个充满老派气息的空间。红木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古籍和线装书,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老花镜的清瘦老者,正伏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一幅泛黄的古地图。他头也没抬,仿佛早知道来人是谁。
“祁大主任深夜到访,我这小小的‘听雨轩’,怕是担待不起。”老者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他叫陈瑾,表面上是个与世无争的古籍商人,实则是祁同伟经营多年、极少动用的“暗线”之一。他不属于任何官方编制,却拥有着连祁同伟有时都感到惊讶的信息渠道和“民间”资源。
“陈老,无事不登三宝殿。”祁同伟在老者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开门见山,“我需要查几个人,几个地方。”他将一张纸条推了过去,上面写着徐斌破译出的那几个中立国服务器节点的代号,以及根据数据碎片特征推测出的几个可能关联的化名。
陈瑾放下放大镜,拿起纸条,扫了一眼,浑浊的老花镜下闪过一丝精光。“这几个地方,水很深。牵扯到的,不只是商业情报那么简单吧?”
“关乎国运。”祁同伟只说了四个字。
陈瑾沉默了片刻,将纸条凑到旁边的蜡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规矩你懂。费用加倍,时间不定。有消息,老方法联系。”
“可以。”祁同伟点头。他知道,陈瑾要的“费用”,不仅仅是金钱,更多是某些时候,需要他动用职权行一些“方便”。这是一种危险的交换,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离开“听雨轩”,祁同伟驾车返回。夜色更深,他的内心却稍微安定了一些。陈瑾这条线,是他棋盘上一枚隐藏极深的“暗子”,希望这次能带来突破。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祁同伟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公务,出席各种会议,对“天网”的升级进度表示关注,对纪委可能的后续询问保持着表面上的配合。他甚至主动约谈了一次侯亮平,就某个跨境经济犯罪的协作案件“交换意见”,气氛客气而疏离,仿佛走廊里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侯亮平也表现得极为克制,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
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祁同伟收到了一份通过特殊加密信道传来的简报。不是来自陈瑾,而是来自他安插在侯亮平调查团队内部的一个“钉子”。简报显示,侯亮平并未放弃对王大路旧案的追查,他调整了方向,开始秘密接触当年与王大路有过竞争关系的几个商人,试图从侧面寻找祁同伟施加影响的证据。同时,巡视组内部对欧阳菁那份匿名材料的来源调查,也转入了更隐蔽的阶段,负责此事的人,是侯亮平从汉东省检察院带过来的亲信,口风极紧。
侯亮平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在被警告后,暂时收敛了爪牙,却并未离开,而是更耐心地潜伏起来,寻找着猎物新的破绽。
几乎在同一时间,祁同伟的个人加密手机收到了一条没有号码的信息,只有一串看似乱码的字符。他回到办公室,用特定算法解密后,得到了一行地址:**“津港市,北塘区,临海路17号,永顺船舶维修厂。”**
信息来自陈瑾。效率高得惊人。
祁同伟立刻调取了该地点的所有公开和内部信息。永顺船舶维修厂,一个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老厂,三年前因经营不善倒闭,资产被银行清算,目前处于废弃状态。表面上看,没有任何异常。但陈瑾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接通了徐斌的内部线路:“立刻分析津港市北塘区临海路17号,永顺船舶维修厂及周边五公里范围内,过去三年所有的电磁信号记录、卫星遥感图像,尤其是夜间和异常天气下的数据。重点排查有无隐藏的高带宽数据链路,或者周期性出现的、无法解释的微弱信号源。”
“明白。”徐斌没有多问。
技术侦查的结果在二十四小时后出来。报告显示,该维修厂废弃后,其地下埋设的一条废弃通信光缆,在过去两年里,有数次极其短暂且加密等级极高的数据吞吐记录,时间点均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的深夜,与京都的互联网流量高峰错开。卫星图像也显示,在几个特定的无月之夜,厂区某个仓库内部曾检测到不符合废弃环境的热源信号。
这是一个幽灵节点。
祁同伟站在电子地图前,将标记钉在了津港市的位置上。徐斌的数据碎片,陈瑾提供的地址,在这里交汇。这里,很可能就是那个“另一个系统”与境内进行物理连接的触点之一!
兴奋感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凝重。找到了节点,不等于解决了问题。打掉它?可能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核心再次隐匿。监控它?需要投入巨大的资源,且极易被反侦察。
更重要的是,如何行动?动用官方力量,必然需要层层报批,消息很难保证不泄露。而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能完全绕开现有体系的眼睛和手。
他想到了山魈。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男人,或许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但山魈已被更高部门接管,调动他,需要跨越权限,风险极高。
就在祁同伟权衡利弊,难以决断之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秘书送来的不是文件,而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淡黄色信封,指名道姓给他。
祁同伟挥退秘书,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于一个光线昏暗的场所,像是某个私人会所的走廊。画面中央,是陈瑾,他正与一个背对镜头的、穿着深色风衣的高大男子低声交谈。虽然看不清那男子的正脸,但祁同伟凭借其肩部轮廓和站姿,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是谁——
侯亮平手下那个最擅长跟踪与侦查的亲信,负责调查匿名材料来源的人。
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
陈瑾……和侯亮平的人有接触?
是巧合?是陈瑾也被侯亮平列入了调查范围?还是……另一种他更不愿看到的可能?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窗外京都的积雪更甚,瞬间席卷了祁同伟的全身。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央,脚下的冰块正在开裂。信任的基石动摇了,他唯一赖以在暗夜中前行的“暗子”,似乎也变得不再可靠。
他拿起照片,走到碎纸机前,看着它被锋利的刀片绞成细碎的雪花。
然后,他回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津港市那个标记点。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拿起那部极少使用的红色保密电话,这一次,他拨通的,是直通最高决策层某位核心领导的专线。他需要授权,需要越过所有中间环节,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与京都各方势力毫无瓜葛的“尖刀”。
电话接通了。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道:
“首长,我是祁同伟。我有紧急情况,关于‘普罗米修斯’的延续,请求启动‘深蓝’预案……”
窗外,夜色如墨,新一轮的风暴,随着这个电话,正式拉开了帷幕。而祁同伟自己,也已置身于这场风暴的最中心,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