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决绝的步伐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祁同伟的心弦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然而,这回响很快便被体制巨大的惯性所吞没。走廊里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世界,祁同伟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
他回到办公室,那份来自纪委的函件依旧静静地躺在桌上。方才与侯亮平的对峙,像一阵短暂的雷暴,电闪雷鸣之后,乌云并未散去,反而更加低沉。他拿起那份函件,再次浏览,目光在“作出说明”四个字上停留片刻,随即拉开抽屉,将其与侯亮平之前那份公函并排放入,锁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滞。
他按下了内部通讯键:“下午的国安委专题会议,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秘书的声音传来:“已经准备就绪,主任。另外,徐斌总工刚才来电,希望就‘天网’三期工程的算力分配方案,向您做个紧急汇报。”
“让他半小时后过来。”祁同伟顿了顿,补充道,“通知技术局,我要‘天网’自上次事件以来,所有境外主要敌对势力针对我金融、能源节点异常流量分析的摘要报告,下班前放在我桌上。”
他的声音平稳,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个人前途乃至生死的精神角力从未发生。这就是他的战场,个人的荣辱、恩怨,都必须让位于这座庞大国家机器的运转。他不能,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情绪的泥沼。
与侯亮平的摊牌,像是一次彻底的切割。他清晰地划出了自己的阵地,也明确了对手的界限。剩下的,便是各自依循各自的路径与规则,进行下一轮的博弈。
徐斌准时到来,脸上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带来的不只有算力分配方案,还有一个新的发现。
“主任,我们在清理‘普罗米修斯’遗留的后门程序时,发现了一些……异常的数据碎片。”徐斌打开随身携带的加密终端,调出复杂的代码流,“它们像是被故意打散的标记,指向多个位于中立国的服务器节点,但追踪到最后,信号都消失在加密黑洞里。”
“说重点。”祁同伟的目光扫过屏幕。
“我们怀疑,‘普罗米修斯’基金,或者说它背后的控制者,可能并非只有一个核心。我们之前摧毁的,或许只是它摆在明面上的‘触手’。这些数据碎片,像是一种……备份机制,或者说是另一个独立系统的唤醒信号。”徐斌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就意味着,‘普罗米修斯’的威胁并未根除,它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潜伏。”
祁同伟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无意义的字符,瞳孔微微收缩。果然,之前的胜利不过是揭开了幕布的一角。那个前智囊,或许也只是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真正的对弈者,依然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冷静地观察着,甚至可能早已布下了新的局。
“能反向定位吗?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范围。”祁同伟问。
“很难。对方的反追踪技术是顶级的,而且似乎采用了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分布式架构。”徐斌摇头,“除非……我们能拿到其核心的加密算法,或者,找到另一个像之前那样的‘情报贩子’,但可能性微乎其微。”
“继续分析,有任何进展,直接向我汇报。”祁同伟命令道,“算力方案按你说的调整,优先保障‘天网’核心防御模块的升级。”
徐斌离开后,办公室再次陷入沉寂。祁同伟走到墙边巨大的电子地图前,目光掠过上面闪烁的、代表各种威胁等级的光点。京都的雪景在窗外是静谧的,而这地图上的世界,却是波谲云诡,杀机四伏。
他想起那份关于欧阳菁的“匿名材料”。那确实是他授意发出的警告,一种必要且精准的威慑。他了解侯亮平,此人原则性强,近乎固执,但并非毫无弱点。他对家庭,对欧阳菁,有着极深的感情。触动这一点,比直接攻击侯亮平本人更能让他感受到压力,迫使他重新评估调查的代价和节奏。这不是光彩的手段,但在这场不对等的战争中,祁同伟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杠杆。
几天后,效果初步显现。纪委那边的“说明函”之后,并未立刻有后续更严厉的动作传来。而祁同伟通过特殊渠道得知,侯亮平在内部会议上,面对某些要求对祁同伟采取更强硬措施的提议,出人意料地保持了克制,强调“证据链要完整,程序要合规”,变相延缓了调查的进程。
侯亮平收到了警告,并且听懂了。
祁同伟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他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侯亮平的妥协是战术性的,他并未放弃,只是在积蓄力量,寻找更致命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来自更高层面的压力,也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显现。
在一次小范围的高层会议上,讨论到下一步境外情报工作的重点时,一位平日里与那位“前智囊”关系匪浅的领导,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我们有些同志,在过去的特殊斗争中,确实立下过功劳,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不能因为功劳,就掩盖了问题,甚至滋长了特权思想。”
话语平淡,却字字千斤,落在与会者耳中,自有不同的分量。几个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从祁同伟脸上扫过。
祁同伟端坐着,面无表情,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仿佛只是在记录一段普通的会议发言。但他知道,这是敲打,是提醒,也可能是一种试探。他“上交”了母盘和证据,暂时稳住了局面,但也让自己成为了某些人眼中“不可控”的因素。他们需要确认,祁同伟这把锋利的刀,刀柄是否还牢牢握在应该握着的人手里。
会议结束后,那位领导特意走到祁同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同伟啊,最近辛苦了。要注意身体,也要注意团结同志。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眼光要向前看。”
祁同伟微微欠身,语气恭敬:“谢谢领导关心,我明白。”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向前看”的意思,就是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再试图深挖“普罗米修斯”背后的更多牵连,不要再打破现有的、微妙的平衡。
回到自己的地盘,祁同伟站在落地窗前。夜色已深,雪停了,都市的霓虹灯将积雪映照得光怪陆离。楼下街道的车流依旧穿梭不息,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
徐斌的新发现,侯亮平被暂时遏制的攻势,高层隐晦的敲打……所有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前,只是这一次,棋盘更大,对手更多,也更隐蔽。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那个特殊保障小组。
“‘清道夫’后续状态?”
“报告,目标区域已净化百分之九十五。剩余部分属于历史遗留的模糊地带,强行清理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暂停行动,保持监控。”祁同伟下令。侯亮平那边既然暂时缓和,他这边也需要收一收力,避免过度刺激对方。
放下电话,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绝密档案,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复杂的代号。里面记录的,是他这些年来,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关于境外几个主要针对我国的秘密行动组织的碎片信息。其中一些,与徐斌发现的那些异常数据碎片,隐隐有着某种关联。
他知道,与侯亮平的缠斗是近忧,而“普罗米修斯”背后隐藏的巨兽,才是远虑,是真正关乎国运的威胁。他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内斗上。
他必须同时开辟两个战场。
祁同伟坐下来,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他坚毅而略显疲惫的脸庞。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又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复杂的关系网。
雪后的京都,万籁俱寂。
但在祁同伟的世界里,无声处的惊雷,正在酝酿。
他轻轻叩击着桌面,目光穿透厚重的玻璃,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夜空。
棋,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