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中年男子一行,沿着刚刚雨住的山路缓缓而行。脚下泥泞未干,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天边将散的乌云。那中年男子步履沉稳,口中却仍低低念叨着:水利……水利……
李晃与两位兄长跟在身后,见父亲神色凝重,那被唤作四哥的青年忍不住上前劝慰:父亲,方才那书生所言未必尽实。青州一地之事,或有些夸大其词,待回府后细细查证再作计较不迟。
中年男子闻言驻足,转身看了三个儿子一眼。那目光虽不凌厉,却自有一股威仪,令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然而他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又转身继续前行。
这张梭,倒是个肯说话的。中年男子忽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
三人相视一眼,皆未敢接话。
那贾珝……中年男子顿了顿,伶牙俐齿,倒不像他祖父那般沉稳。
这时他已行至山脚,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正候在路旁。他并未立即登车,而是唤道:小六。
李晃忙应声道:是,父皇有何吩咐?
中年男子眉头微皱,似是对这称呼颇为不满。李晃立即改口:父亲。
贾珝……中年男子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长叹一声,罢了。说罢便登上马车。三人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车轮碾过湿漉的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车内,中年男子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思量着什么重要的事。
却说荣国府这日倒是一片宁静。王夫人晨起念完佛,用过早膳,便带着两个丫鬟往贾母处请安。穿过抄手游廊时,见几个小丫头正在擦拭栏杆上的水渍,显是昨夜那场雨留下的痕迹。
老太太昨夜睡得可好?王夫人轻声问着迎上来的鸳鸯。
鸳鸯笑着回道:老太太昨夜听着雨声,还说起江南旧事呢。今早起来精神头倒好,刚用了半碗燕窝粥。
进得屋内,但见贾母歪在榻上,琥珀正给她捶腿。见王夫人来了,贾母笑道:你来得正好,方才凤丫头送了些新制的玫瑰糕来,味道倒是清爽。
王夫人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了,细细端详贾母脸色:听说母亲昨夜忆起江南往事?
贾母叹道:可不是。听着那雨打芭蕉的声音,就想起年轻时在金陵,每到雨季,园子里的荷花开了满池……说着说着,眼神有些迷离,如今在京里,反倒难得见着那样的景致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帘子掀起,却是几个小丫头捧着新摘的菊花进来。为首的琥珀笑道:老太太您瞧,园子里的冬梅开得正好,特意挑了几枝来给您赏玩。
贾母让把花插在案头的汝窑花囊里,细细赏玩了一番。王夫人见贾母兴致好,便陪着说了会子闲话。
这时,凤姐也带着平儿来了。一进门就笑道:哎哟,今儿个这里好生清静!我还当老太太这儿又聚着一群小姐妹说笑呢。说着走到贾母跟前,老祖宗,庄子上送来了新摘的瓜果,我让人各处分送了些。另有一篓顶好的,单留给老祖宗尝鲜。
贾母笑道:就你知道孝敬。既然来了,都坐下说话罢。
凤姐却不急着坐,从平儿手中接过一个锦匣:还有一桩稀奇事。今早门上来报,说是珝哥儿在城外遇着了贵人,得了一方上好的徽墨。特地让人快马送回来,说是要给府里的哥儿们习字用。
王夫人闻言,若有所思:珝哥儿不是在监里吗?怎会遇上什么贵人?
凤姐压低声音:听跟去的小厮说,是出游避雨时遇着的,看那气派,怕不是寻常人家。她顿了顿,又笑道,珝哥儿如今在国子监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
贾母点头道:年轻人多结交些朋友也是好的。只是切记要谨慎,莫要招惹是非。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进来,在凤姐耳边低语了几句。凤姐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对贾母笑道:前头有些琐事要处置,我去去就来。
王夫人看在眼里,待凤姐出去后,轻声问鸳鸯:可知是什么事?
鸳鸯犹豫片刻,方低声道:听说是东府珍大爷那边,为着买地的事,和户部的人有些龃龉……
贾母虽年迈,耳朵却灵,闻言叹道:这些爷们,整日里就知道争强斗胜。殊不知树大招风,该收敛时还是要收敛些。
王夫人忙劝慰道:母亲不必忧心,想来不过是寻常往来。
贾母却摇头道:你不知这里头的厉害。如今咱们家看着风光,实则多少人盯着。前儿个我听人说,御史台那边又有人上折子,说咱们家纵容子弟横行市井。虽说是无稽之谈,可到底不是好兆头。
说到这里,贾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珝哥儿和宝玉,近来在国子监可还安分?
王夫人回道:珝哥儿懂事,听说每日里用功读书,与同窗也相处得宜,宝玉这些时日也在监里呆着,相比是静下心了。
这就好。贾母颔首,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若能科举入仕,才是正途。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贾母探头望去,只见几个小丫头正在院中追逐嬉戏,不小心碰倒了一盆菊花。王夫人正要出声呵斥,贾母却摆手笑道:由她们玩去罢,这样年纪,正该活泼些。
说着,贾母又对鸳鸯道:去把我那对翡翠镯子取来,给琏二奶奶送去。就说我瞧她近日操劳,赏她戴着玩的。
王夫人知道这是贾母在安抚凤姐,便也附和道:凤丫头确实辛苦,里里外外都要她操心。
一时鸳鸯取了镯子回来,贾母亲自看过,命人给凤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