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新的一天,在宏大而精确的晨鼓声中苏醒。沉闷的鼓点由承天门起始,次第滚过一百零八坊笔直的坊墙,碾碎残夜的静谧。东方的天际线,被初升的朝阳淬炼成一道耀目的金边,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朱雀大街上。青石铺就的宽阔御道,如同一条流淌着金色熔岩的河床,承托起这座帝国心脏汹涌澎湃的脉搏。
就在这片辉煌而肃穆的金光里,一串与长安雄浑格调迥异的清脆驼铃声,由远及近,叮叮当当地撞破了晨鼓的余韵。一支风尘仆仆的驼队,缓缓自明德门方向而来。高大的单峰骆驼,皮毛上凝结着塞外长途跋涉留下的盐霜与沙尘,步伐沉稳而疲惫。驼峰间满载的货物,被结实的毛毡包裹得严严实实,隐约透出奇异的轮廓,那是来自遥远波斯的珍宝——流光溢彩的琉璃器皿,织金错银的华贵地毯,还有层层密封、价值连城的香料木箱。
然而,驼队最引人注目的,绝非这些世俗的财富。焦点凝聚在队伍中央,一架由四匹纯白健马拉动的、装饰着繁复波斯纹饰的华丽马车上。车帘用的是最上等的波斯细纱,薄如蝉翼,却密不透光,仿佛一道神秘的帷幕,隔绝了外界所有好奇与窥探的目光。这异乎寻常的遮蔽,反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朱雀大街两侧逐渐聚集的人群中激荡起层层涟漪。窃窃私语如同夏日池塘边密集的蛙鸣,嗡嗡地弥漫开来。
“听说了么?波斯王献来的第一美人,就在这车里!”
“啧啧,连个影子都瞧不见,架子倒不小。”
“嘘——小声点!鸿胪寺的官员亲自在前面开道呢,定是大人物……”
就在这压抑不住的骚动即将达到顶点之际,一阵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裹挟着长安初夏特有草木清香的微风,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意志,轻轻撩起了那层隔绝视线的细纱车帘一角。
只一瞬。
如同天神漫不经心地掀开宝匣的一缝,一道令人窒息的光芒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所有仰望者的瞳孔。
帘后显露的,是一张惊鸿一瞥的侧颜。肌肤如同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初雪,在金色朝阳下流淌着柔和的珠光。高挺而纤细的鼻梁,勾勒出异域风情的凌厉线条。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微垂的眼眸,浓密蜷曲的长睫下,眼瞳的颜色竟是罕见的深紫色,宛如两泓神秘莫测的、蕴藏着风暴的深海。那紫色深处,似乎沉淀着整个丝绸之路的传奇与风尘,又像两块未经雕琢的紫水晶,冰冷而纯粹,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近乎罗刹海市般的妖异美感。
仅仅是一刹那的显露,那帘子便已迅速垂落,重新隔绝了那张惊世容颜。然而,那惊鸿一瞥所引发的震撼,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人群中轰然炸开。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目光痴痴地追随着那辆缓缓驶向皇城方向的马车,仿佛魂魄都被那深紫色的漩涡吸走了大半。
“天……天仙下凡么?”有人失神地喃喃。
“妖孽……这怕不是个妖孽……”也有人带着莫名的恐惧低语。
驼铃声与车轮声渐渐远去,汇入皇城根下那片象征帝国无上权威的、深沉而巨大的阴影之中。人群久久不愿散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惊心动魄的紫色魅影,以及一缕若有若无、清冽如寒泉又馥郁如异域繁花的奇异幽香。这香气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钻入鼻腔,直抵脑海深处,久久盘桓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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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傍晚,长安城在暮鼓声中渐渐沉寂。位于皇城东南隅的鸿胪寺四方馆,却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这里专门接待来自遥远异邦的尊贵使节,此刻馆内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波斯邸”院落,更是被手持利刃、神情肃杀的千牛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飞鸟也难以逾越。
沉重的院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大理寺卿狄仁杰身着深紫色官袍,身形挺拔如松,步履沉稳地踏入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他身后半步,紧跟着一位身材精悍、目光锐利如鹰的年轻将领,正是他的得力臂膀李元芳。两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如同粘稠的网,紧紧裹缠上来。
鸿胪寺少卿周允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官袍的前襟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他几乎是踉跄着迎了上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狄公!狄公您可算来了!天塌了,这真是天塌了啊!”
“少卿镇定。”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的力量,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允惨白的脸,“细细道来,究竟何事?”
周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语速却依旧快得如同连珠炮:“是……是裴相!裴炎裴大人!他今夜设宴款待波斯使团,就在这波斯邸正厅之内!酒过三巡,那波斯美人莎兰起身献舞……舞姿曼妙,众人皆醉……谁知!谁知她舞至裴相席前,竟……竟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淬毒的短匕,直刺裴相心口!”
狄仁杰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寒潭深水。李元芳的手也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肌肉瞬间绷紧。
“说下去!”
“万幸!万幸裴相反应神速!”周允的声音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裴相闪身避开要害,那毒匕只划破了他的手臂!席间护卫立时上前护驾,混乱之中,那莎兰见行刺不成,竟……竟反手将那毒匕刺入了自己的心窝!当场……当场就没了声息!”
“自戕?”狄仁杰眉峰紧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极不寻常的细节,“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下官就在席间,看得清清楚楚!”周允用力点头,随即又指向院子深处灯火通明的正厅,“裴相受了惊吓,手臂之伤虽无性命之忧,但所中之毒颇为猛烈,太医正在里面紧急诊治。那妖女的尸身……就在厅内偏厢,尚未移动,只等狄公前来勘验!”
狄仁杰不再多言,只对周允微微颔首,便大步流星地朝着那血腥气最浓烈的正厅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和肃立的卫士。
正厅之内,方才的混乱虽已过去,但残羹冷炙倾倒一地,破碎的杯盘狼藉,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异常熟悉的清冷异香,交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厅堂深处,数名太医正围在一张临时铺设的软榻旁,低声商讨着什么。软榻之上,当朝宰相裴炎半倚着,脸色因失血和可能的毒素影响而显得有些灰败,左臂被层层白布包裹,隐隐透出血迹。他紧抿着唇,眉头深锁,眼中残留着惊怒与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如渊的阴鸷,目光偶尔扫过偏厢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刻骨恨意。几名心腹官员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狄仁杰的目光只在裴炎身上停留一瞬,便转向了太医正:“裴相伤势如何?”
太医正连忙躬身回禀:“回狄公,万幸匕首所淬之毒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乃是‘醉阎罗’,此毒虽烈,所幸入体不深。下官等已为裴相剜去伤口腐肉,敷上拔毒生肌之药,性命已然无碍,只是需要静养些时日,手臂……恐会留下些不便。”
裴炎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些许小伤,何足挂齿!狄仁杰,那妖女行刺本相,罪证确凿,又当场畏罪自戕!此案已明,无需再查!你身为大理寺卿,当务之急是速速拟就奏章,详述此女之狼子野心,禀明圣上!并立刻着人将这妖女的尸身拖出去,挫骨扬灰,以儆效尤!还有,波斯使团……哼!”他眼中寒光闪烁,杀气凛然。
狄仁杰平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拱了拱手:“裴相息怒。兹事体大,涉及邦交,更关乎宰相安危。按律,案发当场,人犯虽死,仍需勘验尸身,记录在案,以堵天下悠悠之口,亦显我大唐律法之公。请裴相允准下官例行查验。”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坚持。
裴炎死死地盯着狄仁杰,胸膛起伏,显然怒极。但狄仁杰搬出律法和大唐颜面,理由堂堂正正,他一时竟无法直接反驳。僵持数息,裴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狂怒:“……验!”他猛地闭上眼睛,不再看狄仁杰,仿佛多看一秒都是煎熬。
狄仁杰不再多言,示意李元芳守在厅中,自己则转身,走向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偏厢。
偏厢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那股混合着血腥、死亡以及那股奇异冷香的复杂气味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着一些具有波斯风情的器物。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此刻,那华美的地毯中央,浸染开一大片暗红近黑的、触目惊心的血泊。
血泊的中心,静静仰卧着那位名动长安的波斯美人——莎兰。
她依旧穿着那身用于献舞的、轻薄如蝉翼的波斯纱丽,金银丝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纱丽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如同在雪白宣纸上泼洒开的残忍墨点。她的面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那曾倾倒众生的深紫色眼眸,此刻空洞地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某种惊愕与决绝,直直地望着雕花的屋顶横梁。心口位置,一柄镶嵌着异域风格红宝石的短匕深深地没入,只留下华美的柄部露在外面,周围的衣物被涌出的血液彻底染透,粘腻地贴在肌肤上。
狄仁杰缓缓走近,步履沉重。他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验尸革囊中取出一副薄薄的鱼鳔手套,仔细戴上。他没有立刻去动那致命的凶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扫过尸身。
首先是裸露在外的肌肤。那曾如初雪般细腻莹润的颈项、手臂,此刻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他伸出戴着薄手套的手指,谨慎地按压其上。触感冰冷而僵硬,肌肉已然僵硬如石。尸僵已遍布全身,符合死亡时间。
他的目光移向莎兰那张绝美的脸。嘴唇呈现出失血的灰白色,微微张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内里整齐洁白的贝齿。狄仁杰的目光在唇齿间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没有急于查看伤口,反而伸出手,小心地托起莎兰置于身侧的一只手臂。手臂冰冷僵硬,他仔细地翻转,观察着手臂下方与地毯接触的部位——那是尸体受压的地方。
烛光摇曳。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青白色的手臂皮肤下方,紧贴地毯之处,本该因血液沉积而出现大片暗红色尸斑的区域,颜色却异常浅淡!只有一些极其散乱、微不可察的淡红色小点,如同被水晕开的朱砂,毫无规律地散布着,与正常死亡后因重力作用形成的、边界清晰的坠积性尸斑截然不同!这绝非自然形成的尸斑形态!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狄仁杰的脑海!《洗冤录》中的古老记载,西域奇闻里诡秘的传说……瞬间交织碰撞!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偏厢门口。那里,一名裴炎的心腹属官,正手持一份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草拟好的奏章文书,上面已加盖了鲜红的大理寺印(显然是裴炎越过狄仁杰强行取得的),只待狄仁杰“验尸”完毕,便要立刻飞马送入宫中,坐实莎兰的刺杀罪名,并可能引发对波斯使团乃至整个波斯关系的雷霆震怒!
“且慢!”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偏厢中炸响!
那属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得一哆嗦,手中的文书差点掉落。厅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连软榻上闭目养神的裴炎也猛地睁开了眼,眼中寒光暴射!
狄仁杰已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竟在所有人惊愕万分的注视下,一把夺过属官手中那份刚刚拟好、墨迹未干的奏章文书!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抓住那代表着帝国法度和裴炎意志的纸卷,猛地向两边一撕!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如同利刃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纸屑纷飞,如同祭奠的白色纸钱,飘飘扬扬洒落一地。
“狄仁杰!你……你大胆!”裴炎惊怒交加,气得浑身发抖,不顾手臂伤势,猛地从软榻上坐直,指着狄仁杰厉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竟敢撕毁奏章!阻挠办案!你想造反不成?!”
厅内所有官员、护卫、太医,全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骇人一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令人窒息。
狄仁杰站在纷飞的纸屑中,身形挺立如孤峰,对裴炎的咆哮充耳不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直直落在李元芳身上,语速极快,字字如铁:“元芳!即刻封锁波斯邸!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以抗旨论处!速去!”
“得令!”李元芳没有丝毫迟疑,铿锵应诺,身影如电闪出厅门,厉声呼喝调兵之声随即在院外响起。
“狄——仁——杰!”裴炎几乎要吐血,脸色由灰败转为骇人的酱紫,“你究竟意欲何为?!此案铁证如山!妖女尸身就在眼前!你休要在此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狄仁杰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暴怒的宰相,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洞悉真相的沉静与坚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裴炎的咆哮,回荡在死寂一片的大厅之中:
“意欲何为?”狄仁杰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定格在偏厢内那具静卧的“尸体”上,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本官只想告诉诸位,躺在里面的那位波斯美人莎兰——她,并未真正死去!”
“什么?!”满堂哗然!惊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开来!
“荒谬!荒谬绝伦!”裴炎气得须发皆张,指着偏厢的手剧烈颤抖,“匕首穿心!血流遍地!尸身冰冷僵硬!你竟说她未死?狄仁杰,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狄仁杰不再与裴炎做口舌之争。他猛地转身,重新大步踏入偏厢,径直走向莎兰的尸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再次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戴着薄薄鱼鳔手套的手指,探向莎兰那灰白微张的双唇!
他的动作精准而有力。拇指和食指分别抵住莎兰冰凉的下颌关节,微微用力一捏!下颌关节在僵硬的肌肉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被强行撬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就在那唇齿开启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清冽、极其馥郁、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的异香,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幽魂,猛地从那微张的口腔中汹涌而出!
这香气比之前在朱雀大街上惊鸿一嗅到的更加浓郁、更加纯粹!它不再是若有若无的幽魂,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冰冷的浪潮!清冽如天山融雪,馥郁似万花齐绽,却又蕴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神摇曳的诡秘寒意!这香气仿佛拥有生命,甫一出现,便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偏厢,甚至冲散了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到正厅之中!
距离最近的周允和几名太医首当其冲,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凉气直冲顶门,头脑瞬间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眼前景物都似乎摇晃了一下,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唔……”周允捂住口鼻,闷哼出声。
厅堂内的官员们也纷纷色变,下意识地后退,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连暴怒中的裴炎,吸入这奇异香气后,狂怒的表情也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难以言喻的惊悸!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后仰,仿佛对这香气有着本能的忌惮。
狄仁杰却岿然不动,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火炬,灼灼地扫过厅内每一个因香气而失态的人,最终停留在裴炎那张惊疑交加、强作镇定的脸上,声音沉凝,如同宣告一个来自幽冥的秘辛:
“此乃西域至宝,安息奇香——‘底也迦’!此香诡秘绝伦,能令人身如槁木,心若死灰,气息全无,血脉凝滞,直如死尸!然其神魂未泯,五感犹存!”他猛地加重语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头:
“此刻!莎兰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其耳能听!其心能知!这厅堂之内,这十二个时辰之中,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裴炎,意有所指,“每一丝心虚的喘息,都将如同烙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刻在她的心底!”
“嗡——!”
狄仁杰的话,比那诡异的香气更具冲击力!整个波斯邸,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无论是裴炎的心腹,还是鸿胪寺的官员,抑或是那些肃立的千牛卫,脸上都失去了血色。他们望向偏厢那具“尸体”的目光,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荒谬感。一个能听、能知、却如同尸体般躺着的“人”?这比任何厉鬼都要可怖!
裴炎的脸色,在狄仁杰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如同金纸。他死死地盯着狄仁杰,又猛地看向偏厢内那“沉睡”的波斯美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咆哮怒斥,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惊骇和……某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去遮挡自己的腰部,动作僵硬而突兀。
“元芳!”狄仁杰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朝着门外厉声喝道,“速查!今日宴席之上,波斯使团所呈献之礼品,尤其是香料!所有经手之人,所有可能接触之地点,掘地三尺,亦要找出这‘底也迦’香的来源与痕迹!还有,长安城内,所有胡商药铺、波斯邸店,凡有售卖或调制奇异香料者,尽数盘问!不得有误!”
“遵命!”李元芳的回应铿锵有力,带着雷厉风行的气势。密集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带着狄仁杰追查真相的意志,刺破了这被诡秘香气和巨大恐惧笼罩的四方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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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蟹壳青,宵禁解除的晨鼓还在悠长地回荡。长安城庞大的身躯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苏醒,各坊的坊门次第开启,新的一天带着市井的喧嚣与生机重新流动起来。
然而,位于皇城西南隅、象征着帝国最高司法权威的大理寺正堂,气氛却凝重如铁。巨大的厅堂内,烛火通明,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侧,神情肃穆,如同庙宇中的护法金刚。堂下,波斯正使阿罗憾面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身上华丽的使节袍服沾满灰尘,显是昨夜经历了非同寻常的讯问。他垂手而立,嘴唇紧抿,深陷的眼窝里交织着屈辱、悲愤和一丝茫然。
正堂上首,巨大的獬豸屏风前,端坐着当朝女帝武则天。她身着常服,并未戴繁复的冠冕,但那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威严,如同无形的潮汐,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大堂。她的面容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凤目深邃如渊,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身侧侍立的宰相裴炎脸上。
裴炎依旧裹着伤臂,脸色比昨夜更加阴沉灰败,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虚弱,但那虚弱之下,却隐隐燃烧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狂躁和阴鸷。他微微垂着眼睑,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大理寺卿狄仁杰立于女帝下首,一身紫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神色肃然,目光沉静,如同风暴眼中最稳定的磐石。
“陛下,”狄仁杰拱手,声音沉稳清晰地打破了大堂的沉寂,“昨夜四方馆血案,疑点重重。经臣初步查勘,波斯使女莎兰虽身中利刃,但其所中‘底也迦’奇毒,药性诡谲,令其身陷假死之状,五感未失。此案关键,其一,在于昨夜席间酒水饮食之流转;其二,在于‘底也迦’香之来源。臣已命人详查。”
他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便从堂外传来。李元芳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踏入正堂。他甲胄未卸,身上带着露水和夜行的寒气,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深褐色的、巴掌大小的陶制扁盒,盒盖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痕迹。
“禀陛下!禀狄公!”李元芳声如洪钟,单膝点地,“末将奉狄公之命,彻查长安胡商药铺、波斯邸店。于西市‘胡记香药铺’后墙三尺深的地下,掘得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元芳手中那个不起眼的陶盒上。
狄仁杰上前接过陶盒,小心地打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一种奇异药香的复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盒内,是一小堆深褐色、如同干涸血块般的粘稠膏状物残渣。
“胡记香药铺的掌柜何在?”狄仁杰沉声问。
“回狄公!”李元芳立刻道,“掌柜胡商穆罕已带到,就在堂外候审!据其初步供述,此盒乃三日前一神秘蒙面客所寄放,言明三日后子时来取,并付以重金!昨夜案发后,末将带人围捕该铺时,那蒙面客已然遁走,只留下此盒埋藏痕迹!”
“神秘蒙面客?”女帝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量,她的目光转向波斯正使阿罗憾,“阿罗憾卿,此‘底也迦’香,可是你使团之物?”
阿罗憾猛地抬起头,眼中悲愤之色更浓,他挺直了脊背,用带着浓重波斯口音的官话大声道:“回禀伟大的天可汗陛下!‘底也迦’乃我波斯宫廷秘传之奇香,调制之法早已失传,存世者稀如凤羽麟角!臣此番奉王命东来,觐见天朝,所携国礼清单,皆经鸿胪寺周大人亲自点验入库,绝无此物!清单副本在此,请陛下明鉴!”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双手高高捧起。
侍立一旁的鸿胪寺少卿周允连忙上前接过绢帛,展开略一浏览,额上冷汗又涔涔而下,声音发颤:“启……启奏陛下,阿罗憾正使所言属实!入库礼单之上,确无‘底也迦’香记载!臣……臣失察!”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哦?”武则天凤目微眯,掠过跪地的周允,最终落在狄仁杰脸上,“狄卿,如此说来,这害人的奇香,并非来自波斯使团?”
“回陛下,”狄仁杰拱手,目光如电,扫过裴炎瞬间绷紧的侧脸,“‘底也迦’虽是波斯古物,但此番入长安,却未必经由使团正途。此香能令人假死,五感通明,实乃构陷栽赃、混淆视听之绝佳利器!昨夜案发,裴相指证莎兰行刺,莎兰旋即‘自戕’,人证物证似乎俱全,死无对证。然,若莎兰此刻能听能知,那昨夜案发真相究竟如何,或许……”他故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只有这堂上唯一经历过那‘致命一刻’的‘幸存者’,以及那具‘尸体’本身,才能真正知晓!”
“狄仁杰!”裴炎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因动作过猛牵动了伤臂,痛得他脸皮一阵抽搐,但他依旧厉声咆哮,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你休要在此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本相乃当朝宰辅,身受皇恩,岂容你如此污蔑构陷!那妖女持刀行刺,众目睽睽!她自戕而死,亦是事实!你搬出什么奇香鬼魅之说,不过是故弄玄虚,想要包庇这心怀叵测的胡女,扰乱朝纲!陛下!”他猛地转向武则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不知真假),声音悲愤欲绝,“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表!昨夜险死还生,今日竟遭此无端猜忌!老臣……老臣恳请陛下,速速明断!将这妖女尸身焚毁!将狄仁杰这等惑乱圣听、构陷大臣之徒……革职查办!以正朝纲!”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裴炎一番涕泪交加的控诉,带着巨大的悲愤和看似无可辩驳的“事实”,在肃穆的大堂内回荡。一些原本立场摇摆的官员,看向狄仁杰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惊疑不定。
女帝武则天端坐于上,凤目低垂,指尖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这声音不大,却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大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她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心悸。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武则天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跪地悲号的裴炎,扫过肃立的狄仁杰,最终,落在了偏殿方向——那里停放着莎兰的“尸身”。
“裴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说狄卿惑乱圣听,构陷大臣?”
裴炎抬起头,涕泪未干,连连叩首:“老臣句句肺腑!此獠居心叵测,请陛下明察!”
武则天没有理会他的辩解,目光转向狄仁杰:“狄卿,你断言莎兰未死,五感通明。裴卿却道你妖言惑众。孰是孰非,口舌之争,徒劳无益。”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真相,既然系于那具‘尸身’一身,那就让她自己来说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狄仁杰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来人。”武则天的声音依旧平淡。
“在!”侍立一旁的内侍省大太监躬身应道。
“移驾偏殿。开棺。”女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波澜。
“移驾偏殿——开棺——!”大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大堂,回荡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千牛卫精锐迅速行动,护卫着女帝的步辇。狄仁杰、裴炎、阿罗憾以及所有够品级的官员,怀着各异的心思,屏息凝神,跟在后面。气氛凝重得如同送葬。
偏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合着上好檀香(用于掩盖尸气)和那若有若无的“底也迦”冷香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只在中央停放着一具尚未封钉的柏木棺椁。几盏长明灯在棺椁四角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将棺木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蛰伏的巨兽。
武则天在棺前三步处站定。大太监一挥手,四名强健的千牛卫力士上前,沉重的棺盖摩擦着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异香猛地涌出。棺内,波斯美人莎兰静静地躺着。她已被简单清理过,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衬得那毫无血色的脸庞愈发苍白如雪。心口处衣衫上那片巨大的暗红色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诡异红梅,触目惊心。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毫无生气,与一具真正的尸体毫无二致。
裴炎看到棺中景象,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混合着狠厉与如释重负的冷笑。他立刻再次跪倒,声音带着悲愤的哽咽:“陛下!您请看!这妖女分明早已气绝多时!狄仁杰妖言惑众,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啊,陛下!”
武则天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棺中那张绝美却死寂的脸庞,扫过那浓密的睫毛,扫过那微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裴炎那带着表演性质的抽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那“底也迦”的异香在空气中无声地流转。
就在裴炎的抽泣声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就在一些官员开始怀疑女帝是否也束手无策之时——
异变陡生!
女帝一直沉静如水的目光,骤然锐利!她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凤目死死盯住莎兰的脸!
“她的眼睛!”
武则天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偏殿!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棺椁之中,莎兰那原本紧闭的、覆盖着浓密长睫的眼睑之下,眼球竟然在极其轻微地、极其快速地颤动着!如同沉睡之人深陷于最激烈的梦境!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睑缝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那缝隙之内,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痛苦与挣扎的——深紫色漩涡!
这双眼睛睁开的过程极其缓慢,充满了超越肉体极限的艰难,仿佛每撑开一丝缝隙,都要耗尽她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眼皮下的肌肉剧烈地痉挛着,带动着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疯狂颤动。终于,那两道深紫色的缝隙,扩大了些许,露出了更多那令人心悸的紫色瞳孔。
那瞳孔深处,没有焦距,一片混沌的茫然,如同刚刚从最深沉的幽冥地狱中挣扎爬回人世。巨大的痛苦、濒死的窒息感、以及被禁锢在僵硬躯壳中十二个时辰所累积的无边恐惧与绝望,如同狂暴的海啸,在那深紫色的漩涡中疯狂翻涌、炸裂!
然而,就在这片混沌与痛苦的漩涡中心,一道清晰得如同淬火寒冰的、凝聚了全部生命最后意志的锐利光芒,骤然亮起!这道光芒,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指认,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的利箭,瞬间穿透了昏暗的灯光,穿透了弥漫的异香,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跪在棺椁右前方不远处的当朝宰相裴炎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钉在了裴炎腰间悬挂的那柄装饰性的短刀刀鞘之上!
那刀鞘,由上等乌木制成,形制古朴。然而,在靠近鞘口的位置,却镶嵌着一枚与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独特暗金色泽的——突厥风格狼头金扣!
那狰狞的狼头图腾,獠牙毕露,眼神凶戾,在莎兰那双饱含极致痛苦与滔天恨意的深紫色眼眸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象征着背叛与死亡的光泽!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裴炎那张老泪纵横、写满冤屈和悲愤的脸,在莎兰目光锁定狼头金扣的瞬间,如同被冰封的湖面骤然被重锤砸裂!所有的表情——悲愤、委屈、痛苦、忠诚——都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崩塌、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恶鬼从深渊爬出般的、最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狰狞!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裹尸布!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像被毒蝎蜇到一样,猛地向后一缩,那只未受伤的手,下意识地、迅疾无比地捂向自己腰间那枚暴露了身份的金扣!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笨拙欲盖弥彰!如同黑夜中的一道惨白霹雳,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罪恶,暴露无遗!
“呃啊——!”
就在裴炎的手捂住金扣的同一刹那,棺椁之中,莎兰那双刚刚艰难睁开的深紫色眼眸,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中的痛苦、恨意与那最后一丝清醒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般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生命彻底枯竭的空洞与死灰。一大口混合着暗黑色血块的、浓稠腥热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喷泉,猛地从她微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噗——!”
血雾弥漫!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异香!
那具刚刚焕发出一丝生机的美丽躯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玉山,重重地跌回棺底,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双刚刚睁开、指认了真凶的深紫色眼眸,无力地、缓缓地合上。最后一缕气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彻底消散在弥漫的血雾之中。
这一次,是真的香消玉殒。
“护驾!”李元芳的怒吼如同炸雷,魁梧的身躯瞬间挡在女帝身前,腰间佩刀“锵啷”一声已然出鞘半尺!森寒的刀光映着他铁青的脸。
殿内所有千牛卫如梦初醒,兵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瞬间连成一片!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和锋利的刀尖,齐刷刷地对准了那个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腰间的狼头金扣被他自己紧紧捂住、却再也无法遮掩的当朝宰相!
裴炎瘫坐在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那只捂住金扣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阴谋,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权势,在那双刚刚熄灭的紫色眼眸的指认下,在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的控诉下,在他自己那欲盖弥彰的捂腰动作中,彻底化为齑粉!
武则天站在李元芳身后,凤目低垂,静静地看着棺椁中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美丽躯体,看着那嘴角残留的刺目血痕。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万古玄冰。只有那敲击扶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然停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偏殿。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女帝冰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
“裴炎。”
这个名字,不再带有任何尊称。只是一个冰冷的名字。
裴炎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绝望地抬起头。
武则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李元芳护卫的身影,死死钉在裴炎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杯茶……好喝么?”
这句话,如同九霄神雷,在裴炎早已崩溃的心防上,给予了最后一击!他脸上最后一丝人色也瞬间褪尽,只剩下彻底的死灰和无法言喻的惊怖!昨夜密室之中,那杯亲手递给莎兰、看着她饮下的毒茶……女帝竟已知晓?!这比莎兰的死而复“视”更让他魂飞魄散!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裴炎口中狂喷而出!他眼前一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彻底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那枚象征着勾结外邦、构陷杀人的突厥狼头金扣,在他倒下的身躯旁,冷冷地闪烁着罪恶的光泽。
真相,在鲜血与死亡的代价下,已然大白。
女帝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般的罪人。她的视线再次落回棺中莎兰那张染血的、平静下来的脸庞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她转过身,曳地的裙裾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
“传旨。”她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苍凉,“波斯使女莎兰,身负奇冤,香消玉殒。以郡主礼厚葬,遣使抚慰波斯王。其使团,好生安置,不得怠慢。”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狄仁杰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句低语,轻如叹息,却清晰地送入狄仁杰耳中:
“狄卿,香料之毒,有时更胜刀兵啊。”
狄仁杰深深躬身:“臣……谨记圣训。”
女帝的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口,融入外面渐渐明亮的晨光之中。殿内,只剩下棺木、血迹、昏厥的罪臣,以及那缕挥之不去的、清冽而诡秘的异香余韵,无声地诉说着权力漩涡深处,那永远无法被阳光彻底照亮的黑暗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