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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密集的鼓点。车辕在泥泞中艰难地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小小的车厢像个摇晃的囚笼。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被连绵的雨幕撕扯得支离破碎,偶尔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瞬间照亮前方萧府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朱漆大门,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雷声隆隆滚过,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大人,”元芳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萧家,透着一股子邪性。”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微闭着眼,指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封被雨水湿气浸润得有些发软的请柬。墨迹浓重,力透纸背,落款是“萧文远”三个字,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与惊惶。萧家,洛阳城里数得上的丝绸巨贾,家主萧文博正当盛年,怎会猝然离世?更奇的是,这封报丧兼求验尸的请柬,竟是由其弟萧文远深夜遣人冒雨送达大理寺。不合常理之处太多,像黑暗中潜伏的蛛丝,无声地牵扯着。

“邪性与否,一探便知。”狄仁杰终于睁开眼,眸光在昏暗的车厢内沉静如水,“停车。”

马车在萧府侧门停下,早已有管家模样的老者撑着油纸伞,佝偻着身子在雨中等候。见到狄仁杰下车,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别的什么,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只是深深一揖,哑声道:“狄大人,元护卫,请随老奴来。二老爷……在后院灵堂候着。”

没有哀乐,没有喧哗,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屋瓦和庭院里湿漉漉的草木。管家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路,将众人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忽长忽短,如同鬼魅。穿过几重压抑的回廊,空气里的檀香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越来越浓。

灵堂并未设在惯常的前厅,而是安置在萧府深处一座独立的小院。院门推开,一股混合着浓烈药味、血腥气和焚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厅堂素白,烛火摇曳,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一个身形瘦削、穿着素服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望着堂中那口黑沉沉的棺椁。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惊惶,几步抢上前来,深深作揖,声音带着哽咽:“狄大人!您可算来了!下走萧文远,家门不幸,兄长他……他……”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萧文远那张看似悲痛欲绝的脸,掠过他微微颤抖的手,最后落在他那双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眼睛深处。“节哀。”狄仁杰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令兄何在?”

“就在里间卧房,尚未……尚未入殓。”萧文远侧身引路,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兄长他……去得蹊跷,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晨下人发现时,便已……气息全无。周身无伤,只面皮紫胀,甚是骇人。下走不敢擅动,只等大人明鉴。”

穿过灵堂后一道狭窄的隔扇门,便进入了内室。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药味和血腥气也更浓。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上,锦被掀开,仰面躺着一个同样穿着中衣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但此刻面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紫绀色,双目圆睁,空洞地瞪着承尘,嘴巴微微张开,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或痛苦。确实如萧文远所说,粗看之下,并无明显外伤。

元芳已默契地取出验尸的皮囊,点燃一支气味清冽的线香以驱散浊气。狄仁杰走到床边,俯身仔细检视。他轻轻翻开死者的眼皮,瞳孔已然散大;又探了探颈侧,冰冷僵硬。目光如梳篦般扫过死者裸露的颈项、手臂……当他的手轻轻抬起死者微蜷的右手时,动作微微一顿。那修剪得颇为干净的指甲缝里,竟异常地光洁,几乎不染纤尘。对于一个猝死、尤其死前面皮紫胀挣扎的人来说,这太过干净了,干净得刻意,仿佛被人仔细清理过。

狄仁杰的眼神越发沉凝。他不动声色,示意元芳记录:“死者萧文博,年约四旬,体貌魁梧。尸身僵冷,尸斑深紫,沉坠于腰背。面皮紫绀,眼结膜充血,口唇微张,符合窒息之状。体表暂未见明显创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窒息?”萧文远在一旁失声低呼,脸上血色褪尽,“这……这怎么可能?昨夜并无旁人进入兄长卧房啊!”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缓缓移开尸体,开始审视这间卧房。布置奢华,紫檀家具,博古架上陈设着珍玩。窗户紧闭,插销完好无损。除了通向灵堂的那扇门,卧房最内侧还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门环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锁孔光亮,显是常开常用。那扇门后是什么?仆役居所?还是……

就在狄仁杰的目光落在那扇小门上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心弦莫名一颤的声音,穿透了室内的死寂和窗外哗哗的雨声,钻入他的耳中。

叮铃……

轻若蚊蚋,似有若无,仿佛只是幻觉。

叮铃……

又是一声。这一次,清晰了些,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地,像一滴水珠落入深潭,漾开细微的涟漪。

狄仁杰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精准地钉在那扇紧锁的小门上。

萧文远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似乎想阻挡狄仁杰的视线。“大人……那、那是内子……她……”

“内子?”狄仁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萧二爷,令兄昨夜暴卒于内室,而一墙之隔的内子居所,竟锁得如此严实?是何道理?”他向前一步,无形的气势迫得萧文远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兄长生前喜静,内子她……她患有怪疾,需静养,怕惊扰,所以……”萧文远语无伦次,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叮铃……叮铃……

那铃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清晰,更急促,带着一种无言的焦灼和凄惶,像被囚禁的鸟儿在用喙徒劳地撞击着笼壁。

“开门。”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半分转圜。

“大人!不可!内子她……”萧文远还想阻拦。

“元芳。”狄仁杰只吐出两个字。

元芳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闪便到了门前,手按刀柄,目光炯炯地盯着萧文远:“萧二爷,请钥匙!”

萧文远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在狄仁杰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视下,终究颓然地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抖抖索索地找出其中一把,递了过去。铜锁发出沉重的“咔哒”一声,开了。

元芳谨慎地推开那扇门。一股比外间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草药、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门内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油灯,如豆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里挣扎着,勉强勾勒出一个狭小空间的轮廓。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条粗重的、黑黝黝的铁链,一端深深楔入墙壁,另一端……竟连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的脚踝上!

油灯昏黄的光晕,颤巍巍地爬上那个身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质地却依然看得出上乘的素色旧衣,赤着双足,脚踝被沉重的铁环磨出了深红的印痕。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头如雪瀑般披散而下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非人间的、近乎妖异的银白光泽。铁链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早已磨得锃亮的金铃铛。

她似乎被开门声惊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那是一张足以令任何人心神俱震的脸。即便在如此污秽黯淡的环境里,即便被恐惧和憔悴深深笼罩,那五官的精巧与轮廓的完美,依旧如同暗夜中兀自绽放的昙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濒临毁灭的凄艳。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一双眸子却大得惊人,瞳孔的颜色极深,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盛满了惊惶的泪水,泪珠无声地滚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湿亮的痕迹。

她的视线越过门口的元芳和萧文远,如同迷途的幼鹿终于找到了归途,直直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哀求,投向狄仁杰。

“大人……救……救命……”她的声音极轻,带着长久沉默后的沙哑和颤抖,破碎得不成句子,却蕴含着撕心裂肺的力量,“他……他杀了文博!他杀了我的夫君!” 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带着积蓄已久的全部怨恨,如淬毒的匕首般,猛地指向面色煞白的萧文远!

灵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跪伏在地的白发女子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影。她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凝滞的空气里。

萧文远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随即涌上狂怒的赤红,他指着女子,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委屈而变了调:“妖妇!血口喷人!狄大人!您万万不可听信这疯妇胡言乱语!她……她患了失心疯多年,早已神志不清!兄长待她情深义重,我萧文远岂是那等禽兽不如的弑兄之人?苍天可鉴啊!”他扑通一声也朝着狄仁杰跪下,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狄仁杰静立如渊。灵堂内外的悲愤控诉与歇斯底里的辩解,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身侧激烈碰撞,却丝毫未能撼动他磐石般的沉静。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痛哭的萧文远,越过那白发女子颤抖的肩背,再次投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死亡内室的门。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疑窦,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此刻正清晰地浮出水面——死者萧文博那异常光洁、如同被精心清理过的指甲缝。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内的嘈杂。

元芳早已按捺不住,闻声立即应道:“在!” 他身形一闪,如同猎豹般再次进入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室。这一次,他的目标极其明确,直奔萧文博僵硬的尸身。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死者那只右手,凑到狄仁杰特意点燃放在一旁的牛角灯下,又从皮囊中取出一柄细若牛毛的银镊子,屏住呼吸,如同在沙砾中淘金般,异常耐心地在那看似空无一物的指甲缝隙里仔细探寻。

时间一点点流逝。灵堂里只剩下白发女子压抑的啜泣和萧文远粗重的喘息。萧文远偷偷抬起眼皮,目光死死盯住内室门口,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终于,元芳的动作停住了。他镊子的尖端,极其小心地从死者右手中指的指甲缝最深处,拈出了一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亮金色碎屑。碎屑极小,比尘埃大不了多少,在牛角灯柔和而明亮的光线下,却折射出不容错辨的、属于黄金的璀璨光泽!

元芳用一张极薄的桑皮纸承托着这点微乎其微的金屑,快步走出内室,呈到狄仁杰面前:“大人!死者右手中指指甲缝深处,确有异物!形似金箔碎屑!”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在那点金屑上停留多久,便如鹰隼般锐利地转向了地上那位自称萧文博发妻的白发美人。她的啜泣声在元芳发现金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刹。

“夫人,”狄仁杰的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请抬起头来。”

女子依言,缓缓抬起那张泪痕斑驳、凄艳绝伦的脸庞。泪水洗过的眼眸,如同寒潭映月,更显幽深。

狄仁杰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如云白发间唯一的一点亮色——那枚斜斜簪着的、样式古朴雅致的金钗上。钗头是一朵精致的缠枝莲,在昏黄的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他伸出手,语气不容拒绝:“夫人发间金钗,可否借本官一观?”

女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像是惊惧,又像是某种决绝。最终,她还是颤抖着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拔下了那枚金钗,递向狄仁杰。随着金钗离开发髻,几缕银丝滑落,更添几分凄楚。

狄仁杰接过金钗,入手沉甸,显然是实心足金打造。他并未去看钗头的莲花,而是径直将钗身凑近牛角灯,仔细检视钗尾插入发髻的部分,以及钗身与钗头衔接的细微缝隙处。同时,他示意元芳将那张托着金屑的桑皮纸也靠近光源。

两相对照,无需言语。

那点从死者指甲缝深处寻得的金屑,其色泽、质地、尤其是那细微颗粒边缘折射出的独特光泽,与美人金钗的材质,完全吻合!如同同炉熔炼而出的一体!

“大人!您看!”元芳失声低呼,语气充满了震惊和指向性。

萧文远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悲愤瞬间化为狂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狄大人!铁证如山啊!这妖妇的金钗!必是她趁兄长不备,用此凶器加害!却被兄长挣扎时抓下了钗上金屑!大人明鉴!定是这妖妇害了我兄长!她才是凶手!”他激动地指着地上的女子,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

白发女子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猛地抬头,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因极度的冤屈和恐惧而尖利起来:“不!不是的!大人!这金钗……这金钗是文博送我的!我一直戴着,从未离身!是他!是萧文远昨夜潜入!他……他与文博争执,突然动手……我、我听到动静,想出去……可这铁链……”她绝望地扯动了一下脚踝上的锁链,金铃发出凄凉的哀鸣,“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听着文博他……他最后那声……”她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缩进地缝里去。

灵堂内再次被激烈的指控与辩解充斥。狄仁杰却仿佛置身于风暴眼之中,异常的平静。他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金钗,目光在钗身与桑皮纸上的金屑之间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钗尾靠近尖端的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痕迹上。那痕迹,不像是长期佩戴的摩擦,倒像是……某种硬物用力刮擦留下的?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够了!”狄仁杰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争吵声戛然而止。萧文远和白发女子都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是非曲直,自有公断。”狄仁杰的目光扫过两人,最终定格在萧文远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萧二爷,令兄骤然离世,府中想必已清查过。账房重地,尤其要紧。本官欲一观萧府近三年的总账与库房出入细目,以及所有重要契约文书。烦请引路,并唤账房主事前来回话。”

萧文远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一丝慌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在他眼底迅速晕染开来,尽管他极力压制,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没能逃过狄仁杰的眼睛。

“这……”萧文远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大人……兄长新丧,账目繁杂,且多有涉及家族私密……此刻查阅,恐有不妥?不如待……”

“此刻便查。”狄仁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大理寺卿特有的威仪,“人命关天,案情重大。若有延误,妨碍公务之责,二爷恐怕担当不起。元芳,随萧二爷去取账簿,所有相关账册、契约,一并封存带来。”

“遵命!”元芳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文远。

萧文远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替。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在狄仁杰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元芳无声的威慑下,他挣扎了片刻,终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管家,带元护卫去账房,将……将所有总账、流水、库房册子,还有……大哥书房暗格里的那几份大额借据,都……都取来给狄大人过目。”

管家早已面如土色,闻言哆嗦着应了,带着元芳匆匆离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灵堂里只剩下狄仁杰、萧文远和那被铁链锁住的白发女子。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萧文远垂着头,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狄仁杰对视。那女子则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有肩膀偶尔无声地抽动一下。

约莫两炷香后,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元芳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萧府健仆,吃力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大箱子,重重地放在狄仁杰面前的地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却堆积如山的账簿册页,最上面几份,是盖着鲜红指印的借贷契约。

“大人,所有账册、契约文书,皆在此处。”元芳回禀道,气息微促。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示意。元芳立刻上前,与狄仁杰一起,就在灵堂冰冷的地砖上,借着牛角灯的光亮,开始快速而精准地翻阅那些厚重的账本。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中流逝。狄仁杰的目光如炬,飞快地扫过一行行收支记录、库房盘存。起初,萧文远还带着一丝侥幸,但当狄仁杰的目光停留在几页记录上,反复对照,眉头越蹙越紧时,他的脸色也由青转白,呼吸变得粗重。

终于,狄仁杰的手停在了一本厚厚总账的某一页上。他指尖点着一行用朱笔醒目圈出的记录,又拿起旁边一份借贷契约,上面赫然写着“黄金三千两”,借款人签名是龙飞凤舞的“萧文博”,担保人则是“萧文远”,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

“萧二爷,”狄仁杰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敲在萧文远紧绷的神经上,“这笔三月前由‘通源号’放贷的三千两黄金,利滚利至今,本息合计已逾五千两。契约上写得明白,若本月十五前无法偿还,萧家位于东都、汴州的三处最大绸缎庄,连同库中所有生丝存货,皆归‘通源号’所有。今日,已是十七了。”

他放下账册,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直刺萧文远:“府中库银账目,本官粗略估算,即便变卖所有浮财,尚不足以填此窟窿一半。若这三处产业易主,萧家百年基业,顷刻间土崩瓦解。此等干系家族存亡的泼天巨债,萧文博身为家主,难辞其咎。二爷身为担保,亦是身负重责。昨夜萧文博暴卒,这笔债……又当如何?”

萧文远在狄仁杰念出那笔债务数额时,身体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此刻,他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声音嘶哑地咆哮起来:

“不错!是我担保的!可这能怪我吗?!”他指着内室的方向,又猛地指向角落里的白发女子,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都是他!都是这个好大哥!被这妖妇迷了心窍!为了给她寻那劳什子的海外奇药续命,家财流水般填进去!库银空了,他就瞒着我,以绸缎庄做抵押,借下这要命的高利贷!直到……直到前日债主临门,我才知道!才知道萧家已经被他掏空,背上了这万劫不复的债!”

他胸膛剧烈起伏,涕泪横流,声音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昨夜……昨夜我来找他理论!我问他怎么办!他……他竟然说……说要把剩下的产业,连同祖宅,都卖了给这女人治病!他疯了!他为了这个锁在屋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要把祖宗基业都葬送!我们大吵一架……我恨!我恨他糊涂透顶!可……可我萧文远再恨,也绝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他是自己……自己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死的!与我何干?与我有何干系?!”

萧文远的控诉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感染力。他指着那白发女子,眼神怨毒:“是她!都是这个祸水!是她吸干了兄长的血!是她掏空了萧家!她才是罪魁祸首!狄大人!您要明察啊!”

所有的矛头,所有的证据链条,仿佛在此刻都清晰地指向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白发女子——她的金钗碎屑出现在死者指甲缝,她是巨额债务的诱因,她是兄弟反目的根源。她是这场悲剧里最艳丽也最致命的漩涡中心。

元芳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警惕而厌恶地盯着那女子。萧文远则大口喘着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疯狂,死死盯着狄仁杰,等待他最终的裁决。

狄仁杰却沉默着。他缓缓踱步,走到那口巨大的、描绘着繁复吉祥图案的棺椁旁。棺木散发着新漆和木料混合的浓烈气味。他伸出手,指节轻轻叩击着厚重的棺壁,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棺椁上,而是越过它,仿佛穿透了木料,再次投向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室,投向那扇通往囚笼的小门。

就在这时,那一直蜷缩在角落、承受着所有指控与怨毒目光的白发女子,忽然动了。

她慢慢、慢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犹在,然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恐惧、凄楚、哀恸,却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死寂的冰冷,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那冰寒深处,又跳跃着一簇幽暗、疯狂、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火焰。

她的目光,越过了歇斯底里的萧文远,越过了如临大敌的元芳,直直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钉在了狄仁杰的侧脸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她那只一直藏在宽大旧袖中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缓缓抬起,抚上了自己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颊边缘。

她的指尖,在耳后极其细微地摸索着。

紧接着——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撕裂帛锦的轻响!

她竟用指甲,硬生生地抠进了自己脸颊边缘的皮肤!然后,猛地向下一扯!

一张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人皮面具,被她从脸上整个撕了下来!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那不再是倾国倾城。那是地狱的景象。

整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蜈蚣般狰狞扭曲的暗红色增生疤痕!皮肉在火焰的舔舐下曾痛苦地扭曲、融合、凝结,五官被拉扯得有些变形,鼻子和嘴唇的边缘都有明显的缺损和焦痂痕迹。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保留着之前的形状,瞳孔深处那冰寒与火焰交织的光芒,在这张毁容的脸上,更显妖异、怨毒,令人不敢直视!

“嗬……嗬嗬……” 一声怪异、嘶哑,仿佛从烧焦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笑声,从她残损的唇间溢出。那笑声比哭更难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和滔天的恨意。

她缓缓抬起那张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的脸,那深不见底、跳跃着怨毒火焰的眸子,死死锁住狄仁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猝然僵立、面无人色的萧文远:

“狄公……”

“三年前那场烧光了‘锦绣坊’后院的大火……您,可还记得?”

轰隆!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电光骤然劈开浓黑的夜幕,瞬间将灵堂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清楚楚地照亮了萧文远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如同见了最恐怖厉鬼般惊骇扭曲的脸!

狄仁杰的瞳孔在刺目的电光中骤然收缩!三年前那场大火……洛阳城东,“锦绣坊”后院……那并非萧家的产业,而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印染作坊!当时卷宗记载,因油料失火,火势极猛,烧死了作坊主夫妇二人……难道……

“你……你……”萧文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张毁容的脸,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恐惧已彻底攫住了他,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嗬嗬……”那张布满火吻疤痕的脸上,扭曲出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笑容,残损的嘴唇开合,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地狱的寒气:

“萧文远……我的好‘小叔子’……你和你那禽兽不如的兄长,为了吞掉我爹娘那间日进斗金的印染坊……”

“把我爹娘灌醉锁在库房……放了一把好大的火啊……”

“可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可惜你们没想到吧?那晚……我提前回家取画样!你们放火时……我就躲在……躲在库房旁边的染缸里!”

她猛地指向自己脖子上,一道隐藏在狰狞疤痕之下、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深褐色陈旧勒痕!

“你们听见我的呼救……怕事情败露……就用铁链……把我锁在那染缸旁边的铁柱上!想让我……和我爹娘一起……活活烧成灰!”

“天不绝我!”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如同夜枭啼血,“染缸里的水……救了我的命!可这脸……这嗓子……这三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都是拜你们萧家兄弟所赐!”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向那口巨大的棺椁,又狠狠剜向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萧文远:

“我忍了三年!装了三年疯!用这张假脸,哄得萧文博那个蠢货对我言听计从,掏空家底为我‘寻药’……就是要你们萧家债台高筑!兄弟反目!”

“昨夜……”她残损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比哭更恐怖的笑容,“我故意激怒他,让他去找你萧文远摊牌……我算准了,你们这对‘情深义重’的好兄弟,为了钱,一定会自相残杀!”

她的目光转向狄仁杰,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滔天的恨意,有复仇的快意,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疯狂平静:

“狄公……指甲缝里的金屑……是我故意蹭上去的……用的是他亲手给我戴上、又用这金铃锁了我三年的金钗……”

叮铃……

脚踝上的金铃,随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发出最后一声清脆而凄凉的绝响。

她的话音落下,灵堂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雷声似乎也偃旗息鼓,只剩下大雨冲刷世界的哗哗声,单调而冰冷。烛火疯狂地跳跃着,将地上那张被撕下的人皮面具映照得如同鬼魅蜕下的皮囊。

萧文远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彻底被恐惧击垮。元芳的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脸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目光在那张毁容的脸和地上的面具间来回扫视。

狄仁杰缓缓闭上了眼睛。三年前那场被定性为“意外”的锦绣坊大火卷宗,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卷宗里语焉不详的疑点,那对老实巴交的作坊主夫妇离奇死于反锁的库房,现场一条被烧得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是锁链的金属残骸……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被这女子泣血的控诉,残酷地拼凑完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凝如铁的清明。他看向地上那彻底崩溃的萧文远,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萧文远,你兄弟二人,谋财害命,杀人焚尸,伪造意外,囚禁苦主,罪无可赦!来人——”

“不!不——!”萧文远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嚎叫起来,绝望地挥舞着手臂,“她是疯子!是厉鬼!她说的都是假的!狄仁杰!你……你不能信她!”

然而,狄仁杰的目光已不再看他。他转向那毁容的女子,眼中没有厌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如同看着一座在仇恨烈焰中焚毁殆尽的废墟。

“至于你……”狄仁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沉重,“大仇得报,然以暴制暴,触犯国法,亦是……”

他的话,被一声突兀而凄厉的长笑打断。

“嗬……嗬嗬嗬……”那女子仰起布满疤痕的脸,对着灵堂素白的承尘,发出一连串疯狂而绝望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如同夜枭啼血,杜鹃泣魂,撕裂了灵堂死寂的空气。

笑着笑着,那笑声骤然扭曲,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呛咳!她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噗——”

一大口粘稠的、发黑的血液,如同泼墨般,猛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地上素白的蒲团,也染红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前襟。

元芳惊呼一声,下意识上前一步。

那女子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的靠近。她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疯狂的笑意尚未褪尽,眼神却已开始涣散。她沾着黑血的残损嘴唇艰难地翕动着,目光越过狄仁杰,似乎想穿透那厚重的棺木,投向某个早已逝去的幻影,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爹……娘……囡囡……给你们……报仇了……”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直直地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闷响。

她倒在那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脚踝上那枚小小的金铃铛,随着这最后的震动,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呜咽般的轻响。

叮……

铃声袅袅,最终彻底消散在灵堂沉重的死寂里。只剩下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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