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揉碎了。
雨水裹挟着初春的寒意,砸在万年县衙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促地叩击着门板。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晕在湿滑的石板地上投下凌乱跳跃的影子,忽明忽暗,映照着衙役们一张张疲惫而惊惶的脸。
后堂临时充作殓房的厢房里,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混合着浓重的水汽、草药味,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甜腥。狄仁杰端立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腰背挺直如松,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已被地上的积水浸湿了一圈深色。他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目光沉静如水,专注地落在台子上那具僵硬的躯体上——那是工部员外郎王孝杰。
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挣扎,光影在王孝杰那张因极度惊怖而扭曲的脸上疯狂地跳动。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深处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嘴巴大张,仿佛仍在无声地嘶喊。致命伤清晰可见,在咽喉处,一道深且窄的创口,精准地割断了血脉。然而,真正让这简陋殓房气氛阴冷如冰窖的,却是死者胸前那一片狼藉的焦黑。皮肉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炭化收缩,边缘翻卷焦枯,与周遭完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没有火焰蔓延的痕迹,没有助燃物的气味,只有这突兀而狰狞的灼伤,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
“第三人了。”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浓重的忧虑。狄仁杰的得力助手,李元芳,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侧。元芳的目光同样锐利地扫过尸体,眉头紧锁,年轻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王大人、刘主事、赵校尉……同样的手法,同样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某种蛰伏的黑暗,“……邪门。”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指尖极其稳定,戴着薄薄的羊肠手套,小心地拨开死者胸前焦糊的衣料碎片,仔细探查那片可怖的灼痕。触感怪异,坚硬而干燥。接着,他轻轻抬起死者紧握成拳的右手。手指僵硬如铁,指甲缝里,几缕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状物被小心地剔出。在摇曳的烛光下,那细丝闪烁着一种微弱却独特的、属于金属的光泽——金箔?狄仁杰的眼神倏然一凝。他将那点微末之物置于掌心,凑近烛火细看,指尖捻动,感受着那细微的韧性与分量,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元芳,” 狄仁杰的声音沉缓而清晰,打破了殓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前两位大人殒命之处,可曾遗留何物?”
“有,大人。”元芳立刻应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动作利落地解开。油布层层展开,露出里面两块大小不一的、带着铜绿锈蚀的金属碎片。碎片边缘锐利,显然是被大力击碎的。他将碎片小心地递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接过,入手冰凉沉重。他将其中较大的一块翻转到背面。尽管历经沧桑,布满绿锈,但在烛光的映照下,那古老而清晰的篆体阳文铭刻依旧顽强地显现出来:“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冰冷的铜锈与凸起的铭文,感受着其下蕴含的磅礴古意与此刻散发出的不祥气息。“汉代日光镜。”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雨幕,“‘见日之光’,驱散黑暗,昭示光明……可如今,它却成了索命符箓,随死亡而至,伴诅咒而生。”
元芳看着那铭文,又看看王孝杰胸前那诡异的焦痕,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大人,这……这莫非真是诅咒?那些市井传言……”
“诅咒?”狄仁杰嘴角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意,而是洞察幽微的锐利锋芒。“世间人心,远比鬼神可怖。”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掌中那两片冰冷的铜镜残片上,它们静卧着,仿佛沉睡了千年,只为在今夜醒来,带来死亡与谜题。“元芳,取物证盒来,将此镜片,连同王大人指甲缝中所获之物,一并妥善收存。”
“是!”元芳立刻取来一个坚固的桐木小盒,内衬软缎。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片铜镜碎片和指甲缝中剔出的金箔丝一同放入,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另有一事,”狄仁杰将物证盒递给元芳,动作沉稳,“你速去查访吏部侍郎张柬之张大人府上所用器物,特别是文房之物。留意其中是否有……金箔装饰的镇纸一类。务必谨慎,莫要惊动。”
元芳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狄仁杰所指正是那死者指甲缝中残留的线索。他用力一点头,身形一晃,便如融入雨夜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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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稍歇,夜色却愈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长安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湿漉漉的黑暗中喘息。亥时初刻,一乘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积水未退的坊间石板路,停在了一座高门大宅的侧门旁。门楣上,“张府”二字在门檐下灯笼微弱的光晕里若隐若现。
狄仁杰换了身常穿的深色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帽檐低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沉静的双眸。他抬手轻叩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门房探出半张脸,睡眼惺忪中带着警惕:“谁啊?夜已深了……”
“烦请通禀张侍郎,”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就说大理寺狄仁杰,有要事相商。”
门房听到“大理寺狄仁杰”几个字,睡意顿时吓飞了大半,慌忙将门开大些,躬身道:“狄……狄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说罢,转身一溜小跑进了内院。
不多时,张府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恭敬又带着几分紧张的笑意:“哎呀,狄公深夜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我家老爷已在书房恭候,请随我来。”
管家引着狄仁杰穿过几重院落。雨后的庭院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冷气息,抄手游廊两侧,精心打理的花木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魅影。偶尔有值夜的家仆提着灯笼匆匆走过,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径上晃动,更添几分幽深静谧。空气中,唯有狄仁杰步履沉稳的踏水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烛光。管家上前轻叩两声:“老爷,狄大人到了。”
“快请进!”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沉稳的声音从内传出。
狄仁杰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上好松烟墨、陈年书卷和淡淡檀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书房陈设典雅,四壁书架高耸,填满了经史子集。吏部侍郎张柬之正站在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身着家常的深色道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久居高位者的威严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案头一盏精致的越窑青瓷灯,映照着他眼下的些许乌青。
“狄公,”张柬之拱手相迎,脸上挤出得体的笑容,但那笑意却并未深达眼底,“深夜冒雨前来,可是为了王员外郎之事?唉,孝杰正值壮年,遭此横祸,实乃朝廷之失,令人痛惜!”他叹息一声,语气沉痛,目光却飞快地在狄仁杰脸上扫过。
狄仁杰还礼,神色平静:“张大人节哀。王大人遇害,震动朝野,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深夜叨扰,实因案情重大,有一物证,颇为奇特,下官才疏学浅,难以定论,特来向张大人请教一二。”
“哦?是何物证?”张柬之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狄仁杰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在书案上缓缓展开。正是那两块带着“见日之光,天下大明”铭文的汉代铜镜碎片。他将碎片推到张柬之面前,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书案。
张柬之的目光落在铜镜碎片上,瞳孔似乎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拿起其中较大的一片,凑近烛光,仔细端详那铭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铜锈。“‘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汉代日光镜,确是古物。此等形制、铭文,多见于前汉,寓意光明正大,驱邪避凶。”他放下碎片,眉头微蹙,看向狄仁杰,“狄公之意是……此物与孝杰遇害有关?”语气中带着试探。
“正是。此物在王大人遇害现场发现。”狄仁杰坦然道,同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书案一角。那里,一只造型古朴威猛的青铜狻猊镇纸,正稳稳地压在一卷摊开的公文上。狻猊昂首蹲踞,形态威猛,其背上镶嵌的金箔装饰,在烛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微光。那金箔的成色、厚度,甚至细微的纹理走向,与王孝杰指甲缝中残留的金箔丝,几乎如出一辙。
狄仁杰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张大人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下官不解,此等寓意吉祥的护身古物,何以会出现在凶案现场?莫非其中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晦典故?还请大人赐教。”
张柬之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汉代日光镜,多为寻常陪葬或闺阁妆奁之物,寓意光明,并无邪祟之说。至于出现在凶案现场……”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两片碎片,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巧合?抑或是……凶手故布疑阵?”
狄仁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目光却并未离开那只金兽镇纸,仿佛被其吸引:“张大人所言甚是。此等古物,确需细细推敲。”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对古物的欣赏,“说到古物,下官方才进门,便觉张大人这书房格调清雅,陈设不凡。尤其这只镇纸,”他抬手指向那只青铜狻猊,“造型古拙,气韵沉雄,金箔镶嵌更显华贵而不失庄重,绝非寻常之物。不知大人从何处觅得如此雅器?”
张柬之顺着狄仁杰的目光看去,落在镇纸上,眼神微微一滞,随即恢复自然,笑道:“狄公好眼力。此物乃前朝旧物,是家父当年一位挚友所赠,一直用着倒也顺手。不过是件寻常摆设罢了,当不得狄公如此谬赞。”
“哦?前朝旧物?”狄仁杰走近一步,似乎想看得更仔细些,“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赠?下官对前朝遗物也颇有兴趣。”
“这……”张柬之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年代久远,那位老友早已仙逝多年,名讳……老夫也记不甚清了。狄公若喜欢此类古器,改日老夫倒可以介绍几位长安城内的古玩商贾。”
“那便多谢大人了。”狄仁杰含笑应道,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的目光不再停留于镇纸,而是转向书房一侧靠墙摆放的博古架。那架子由紫檀木制成,分作数格,错落有致地陈列着一些瓷器、玉器、青铜小件等文玩珍品。烛光下,器物泛着温润或冷硬的光泽。他的视线看似随意地在一件件器物上掠过,如同鉴赏家在品评。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博古架最上层、靠近角落的位置。
那里,静静安放着一面铜镜。
并非那些凶案现场遗留的残破碎片,而是一面完整的、圆形的汉代铜镜。镜体比常见的日光镜稍大一圈,铜质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暗金色泽。镜背的纹饰清晰可见:繁复的蟠螭纹环绕着中心的圆形钮座,蟠螭身躯虬结盘绕,鳞爪细微可辨,充满了汉代铜器特有的雄浑与神秘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钮座周围那一圈清晰无比的篆体铭文——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八个字,与那三处凶案现场遗留的碎片上的铭文,一模一样!
狄仁杰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那冰冷的铜镜,仿佛瞬间吸走了书房里所有的暖意。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无波,但全身的感官已然绷紧到了极致,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面铜镜下方,一个同样制作精良的紫檀木托座边缘,刻着两个细如蚊足的小字:慕白。
“慕白?”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被这雅致的名字所吸引,目光从铜镜移向张柬之,“此镜纹饰铭文,与下官带来的碎片如出一辙,竟是完整无缺!不知这‘慕白’是……”
张柬之顺着狄仁杰的目光望去,当看到那面完整的铜镜和其下的刻字时,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方才面对凶案碎片时的沉稳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错愕、尴尬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复杂神情。
“啊,这……”他干咳一声,语速明显加快,“此镜并非老夫之物,乃是……乃是新科进士李慕白李公子,前几日来府中拜访,谈论些诗书文章,一时兴起,将此家传古镜取出共赏。老夫观其形制古雅,铭文寓意甚佳,便留于架上,待他下次来取。”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心绪,补充道,“李公子才华横溢,乃是今科探花,颇得……颇得圣心垂青。”最后一句,语气微妙,似乎意有所指。
“李慕白?”狄仁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再次落回那面完整的铜镜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镜面幽暗,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家传古镜?与凶案现场碎片同源?新科探花?圣心垂青?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原来如此。”狄仁杰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和恰到好处的赞叹,“李探花家学渊源,竟藏有如此完整的汉代珍品,实属难得。此镜纹饰大气,铭文深具古意,‘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光明正大,气魄非凡,确非凡品。想必李探花亦是光明磊落之人。”
张柬之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尴尬之色稍退,附和道:“狄公所言极是。慕白年少英才,品性高洁,前途不可限量。此镜……在他手中,倒也相得益彰。”
狄仁杰微微颔首,不再深究那面铜镜,转而与张柬之谈论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朝中风闻和古籍版本。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他起身告辞:“深夜搅扰,实在过意不去。案情紧急,下官还需赶回大理寺处置,就此告辞。”
张柬之亲自将狄仁杰送至书房门口,管家早已提着灯笼在外等候。看着狄仁杰的身影在管家引领下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张柬之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回望了一眼博古架顶层那面幽暗的铜镜,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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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市,毗邻繁华主街的一条窄巷深处。雨水虽停,但石板路依旧湿滑,墙角青苔吸饱了水汽,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巷子尽头,一间不起眼的铺面,门楣上挂着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木匾,刻着三个模糊的篆字:“金玉斋”。门板半掩着,里面光线昏暗。
狄仁杰与李元芳一前一后踏入铺中。一股浓烈的金属粉尘、松烟墨、石蜡混合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铺子不大,三面墙壁的木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各种铜镜的毛坯、模具、半成品。靠里一张大工作台,散乱地堆放着刻刀、锤凿、砂石、墨斗等工具。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匠人,正戴着单只水晶磨镜片,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面铜镜的镜面。砂石摩擦金属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听到脚步声,老匠人头也没抬,只哑着嗓子道:“要什么?自己看,看好了说话。”
狄仁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工作台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靠墙竖着一个木架,上面挂着几面打磨好的成品铜镜,镜背朝外。其中一面的形制纹饰,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蟠螭环绕钮座,铭文赫然是“见日之光,天下大明”!与张柬之府上所见那面完整古镜,以及凶案现场遗留的碎片,形制铭文几乎一般无二,只是铜色更新,少了那份厚重的历史包浆。
“老师傅,”狄仁杰走到工作台前,声音温和,指着那面仿汉镜,“这面镜子,形制古朴,铭文大气,不知是何来历?”
老匠人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透过水晶镜片打量了狄仁杰一眼,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哦,那个啊,”他摘下磨镜片,露出一双布满红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仿前汉日光镜的。近个把月,这种老款式的镜子,突然又有人订做了。”
“哦?”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不知是哪位雅士有这般怀古之情,一次订做了多少?”
老匠人用沾满铜绿的手指搔了搔花白的鬓角,回忆道:“是个年轻后生,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出手倒是阔绰,不还价。上月初订的货,指明要仿汉代的日光镜,纹饰铭文都要跟老物件一模一样,连钮的样式都指定了。一口气订了十面!”他伸出粗糙的双手,比划了一个“十”字。“要求还挺高,铜料要好,打磨要精细,不能有一点马虎。这不,刚做好交货没几天。”
“十面……”李元芳在一旁低声重复,眼神凝重地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心中疑云更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十面?这位公子莫非是要开个古镜铺子?不知他姓甚名谁?如此风雅,倒想结识一番。”
老匠人摇摇头:“这倒不清楚。那后生只付了定金,留下个交货的地址,是西市后头一处货栈的仓房,让做好了直接送过去,尾款也是在那里结清的。看着面生,不像是常客。”
“西市货栈?”狄仁杰追问,“老师傅可还记得那货栈名号?或是具体位置?”
老匠人皱眉想了想,转身在堆满杂物的工作台下摸索了一阵,抽出一个油腻腻的硬皮账簿,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喏,就这儿记着,‘西市延寿坊,甲字叁号仓’。名字?没留,只说是李公子。”
西市延寿坊,甲字叁号仓!
狄仁杰与李元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谢老师傅指点。”狄仁杰拱手致谢,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工作台上,“这点心意,权当叨扰之资。”
老匠人看到银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未立刻去拿,只是摆摆手:“客官客气了。不过老汉多句嘴,那后生……取货那天,老汉总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
狄仁杰正要转身,闻言立刻停住:“哦?如何不对法?”
“说不上来,”老匠人摇摇头,脸上皱纹更深了,“就是……特别冷,特别空。盯着那十面新打出来的镜子看,不像是在看物件,倒像是在看……仇人?或者别的什么很要紧的东西。看得人心里头有点发毛。”
仇人?狄仁杰心中一动,那三具尸体上凝固的惊怖表情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点点头:“多谢相告,告辞。”
离开金玉斋,湿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狄仁杰对李元芳沉声道:“元芳,你立刻带人,去西市延寿坊甲字叁号仓,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线索!那李慕白,恐怕已经不在常居之所了。”
“是!”李元芳领命,身形一晃,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入巷子深处。
狄仁杰站在原地,望着元芳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阴霾未散的天空。张柬之书房里那面完整的“家传古镜”,金玉斋老匠人口中那“眼神不对”的年轻书生,十面新铸的“见日之光”……还有那三具尸体上如出一辙的惊恐与咽喉处精准的致命伤,以及胸前那无法解释的诡异焦痕……
这些碎片在狄仁杰的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他仿佛看到一面巨大的、布满裂纹的古镜悬于黑暗之中,每一道裂痕都指向一段被尘封的过往,而镜中映照出的,是名为李慕白的年轻身影,正手持利刃,沿着那铭刻着“光明”的古老纹路,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
“见日之光……”狄仁杰低声自语,冰寒的眸光穿透长安城湿漉漉的雾气,“你究竟想照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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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呼唤在寂静的廊道中响起。李元芳的身影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出现在大理寺值房门口,他气息微促,眼神锐利如鹰隼。
狄仁杰正伏案研究着摊开的万年县坊图,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炭笔:“如何?”
“甲字叁号仓,空无一人!”元芳语速极快,“里面只有些散乱的稻草和几个空木箱。卑职带人仔细搜查,在角落一堆废弃的木板下,发现了这个!”他上前一步,将手中一个用布包裹的物件小心地放在案上。
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边缘锐利的汉代铜镜碎片!镜背朝上,蟠螭纹残破不全,但那“见日之光”的篆文却清晰可辨。碎片上沾着几缕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
“血迹?”狄仁杰眉头紧锁,拿起碎片,凑近灯下仔细端详。血迹的位置和形态,不像是溅射,倒像是被用力擦拭后残留的痕迹。
“是,大人。看这颜色,有些时日了。”元芳继续道,“卑职询问了货栈管事和附近脚夫。管事说那仓房是月前被一个自称姓李的年轻书生赁下的,出手大方,只付钱,极少露面。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大约五六天前,也就是那十面铜镜交货后不久。那书生独自一人,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裹进了仓房,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脸色很不好,苍白得吓人,脚步也有些虚浮。出来后就径直往西走了,再未出现。”
“五六天前……”狄仁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正是工部王孝杰遇害的前一日。”他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指尖沿着西市延寿坊向西移动,“西走……西市再往西,便是……通化门、春明门一带,毗邻废弃的升平、道德诸坊……”
“大人,”元芳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卑职在仓房外的泥地上,还发现了一些模糊的车辙印,很新,向西北方向延伸。卑职已派人循着车辙去追查了。另外,在询问脚夫时,有个常年在西市揽活的老车把式说,他前几日傍晚拉过一个客人,体貌特征与那书生相似,神情恍惚,抱紧一个包袱,说话颠三倒四,只反复念叨着要去‘老君观’‘还愿’,还说什么‘快到头了’‘该清了’之类的怪话。”
“老君观?”狄仁杰的指尖猛地在地图上一处重重一点——那正是长安外郭城西北角,靠近芳林门、地处偏僻的“升平坊”内一处标记,“升平坊内的玄都观?早已荒废多年!”
“正是!那车把式说,他把人送到芳林门外,那书生就自己往荒废的升平坊里去了。车把式觉得那地方阴森,没敢跟进去。”
“玄都观……升平坊……”狄仁杰猛地站起身,深青色的官袍在烛火下带起一阵风,“元芳,立刻点齐人手,备马!去升平坊玄都观!要快!”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转身疾步而出。
马蹄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急促地敲打在长安城雨后空寂的街道上。狄仁杰与李元芳并骑在前,身后跟着十余名精干的大理寺差役,人人面色凝重,紧握刀柄。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深巷荒宅特有的颓败与阴湿气息。
他们自芳林门出城,绕行一小段,很快便抵达了升平坊的残破坊墙。坊门早已朽烂倾颓,无人看守。坊内更是死寂一片,昔日的里巷被荒草和断壁残垣吞噬,唯有夜枭凄厉的啼叫和野狗偶尔的吠声撕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腥气。
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和车辙印的指引,众人穿过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一座破败道观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惨淡的月光下。道观的山门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断裂的石碑歪斜地倒在瓦砾堆里,上面模糊地刻着“玄都”二字。观内殿宇倾圮,断梁朽木支棱着指向昏暗的天空,如同巨兽残破的骸骨。
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混杂着陈年香灰和潮湿木头的气息,从观内深处飘散出来。
“散开!小心!”狄仁杰低声下令,翻身下马。李元芳打了个手势,差役们立刻散开成扇形,手按腰刀,屏息凝神,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道观深处摸去。
穿过前殿的废墟,绕过半倒的三清殿,眼前豁然是一个巨大的、由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庭院中央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由深色石块砌成的八卦形平台赫然在目。平台中央,一个人影背对着入口,孤零零地站立着。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正是失踪的新科探花李慕白。
然而,让所有人心头一凛的,并非李慕白本人,而是他脚下,那整个八卦平台之上,铺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碎片!
那是铜镜的碎片。
成千上万片大小不一的铜镜碎片,如同被碾碎的星辰,杂乱无章地铺满了整个八卦阵的每一寸地面。大的如手掌,小的如指甲盖,无一例外,全都带着“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铭文残迹。月光洒在这些锋利的断面上,反射出无数细碎、跳跃、冰冷的光点,仿佛整个八卦阵都在幽幽地燃烧,又像是无数只充满怨毒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
整个庭院,被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的破碎感和无声的诅咒所笼罩。空气中那股焦糊味也似乎更浓了些。
李慕白似乎对身后的动静毫无所觉,依旧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他微微低着头,像是在凝视着脚下这片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闪耀着死亡光泽的“星海”。
狄仁杰挥手止住想要冲上去的差役,独自一人,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踏上了八卦阵的边缘。靴底踩在那些锋利的碎片上,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喀嚓”声,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锋之上。
他一步步走向八卦阵的中央,走向那个被碎镜之海包围的孤寂身影。
就在狄仁杰距离李慕白身后仅三步之遥时,李慕白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的右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和沉重,仿佛抬起的不是手臂,而是千钧重担。
他的手中,赫然紧握着最后半块铜镜!
那铜镜的形状颇为奇特,并非规则的半圆,而是如同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的不规则残片。边缘锐利如刀,在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镜背的蟠螭纹被撕裂,残存的铭文正是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见日之光”。
李慕白将那半块锋利的残镜,缓缓地举到了自己的面前。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以及那只握着凶器般镜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他没有看狄仁杰,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透过那半块残破的镜面,凝视着镜中映照出的、扭曲而破碎的影像——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这满地的狼藉,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深藏于时光尘埃之下的东西。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这片死寂的碎镜之海上响起,清晰地传入狄仁杰和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差役耳中:
“狄公……”
李慕白依旧背对着狄仁杰,那半块残镜几乎贴着他的脸颊。
“可知三十年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和穿透岁月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幽冥深处艰难地挤出,“……我每日在这镜中,看见什么?”
他的话语在冰冷的月光和无数碎镜的幽光中回荡,像淬毒的针,刺穿了夜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