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的意识体好整以暇地悬浮在那片数据阴影中,像一个胜券在握的棋手,欣赏着对手最后的挣扎。他笃定,萧月没有选择。在绝对的“抹除”面前,任何原则都是奢侈品。
然而,他预想中的、充满了屈辱与不甘的同意,并没有立刻到来。
那团依附在【存在之锚】上的微弱意识之火,在剧烈地摇曳了片刻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重新凝聚了起来。
它不再是单纯的求生本能,而是……一种逻辑。一种冰冷、精密,却又带着某种执拗温度的逻辑。
萧月想起了陆尘。
她想起了在太虚观里,陆尘教给他们的第一批符箓。他没有讲解那些符文如何引动天地之力,而是先剖析了每一道符文最底层的“逻辑结构”。
“符,即是契约。”陆尘当时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是与天地、与规则、与自身立下的契约。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个条件,一个定义。当你理解了这其中的逻辑,你就不再是力量的乞求者,而是规则的……参与者。”
规则的参与者……
是啊,魏长卿有他的交易规则,【零号】有它的抹除规则。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的规则?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萧月几乎被清空的意识中,如火花般迸发。
“交易……可以。”
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从那团意识之火中传递出来。
魏长卿数据构成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她还能如此清晰地思考。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萧月的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哦?”魏长卿的语气充满了玩味,“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谈条件吗?”
“有没有资格,你看了便知。”
萧月没有再与他废话。她调动起依附在【存在之锚】上的全部残存力量,那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书写”。
她将自己的【道心法身】,化作了一支无形的笔。
她将陆尘教给她的、最基础的【符箓逻辑】,化作了墨水。
她以那份沉重如山的核心数据为“纸”,开始在它的最底层,写入一道全新的、属于她自己的“契约”。
那不是一道实体符文,而是一段纯粹的“逻辑锁”。它的笔画,并非由灵力构成,而是由一个个最基础的哲学概念组成。
第一笔,是【守护】。她将自己斩破心魔时领悟到的、那份守护人心的纯粹意念,化作了这道契约的基石。
第二笔,是【苍生】。她将数据库里那成千上万个逝去的名字,他们所代表的无辜生命,定义为这道契约的保护对象。
第三笔,是【底线】。她将自己作为审判官时坚守的、那份绝不逾越的铁律,化作了这道契约的触发条件。
最后,她将陆尘那枚蛮不讲理的【存在之锚】的悖论核心,巧妙地嵌入了这道契约的中央,作为锁芯。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仿佛经历了千百年。当最后一笔落下,一道极其微弱、却又坚不可摧的金色光环,在那份黑色数据核心的外围,一闪而逝,旋即隐没不见。
“这是……”魏长卿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能感觉到,那份数据的本质,发生了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这叫【道心之契】。”萧月的意念,因为巨大的消耗而变得更加虚弱,但其中的逻辑却愈发清晰,“数据可以给你,但它被这道契(qi)锁住了。”
“只有当你履行承诺,将我安全送回。并且,你利用这些数据的行为,最终结果不违背‘守护苍生’这条底线时,这道锁,才会根据你的行为,逐层松动。”
“一旦你的行为触及底线,或者试图用暴力破解……”萧月顿了顿,意念变得冰冷如铁,“这枚由陆尘铸就的【存在之锚】就会立刻引爆其中的悖论逻辑。到那时,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乱码。”
魏长卿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数据,数据构成的双眼中,闪烁着高频的分析光芒。他试图解析那道【道心之契】,却发现它的逻辑根基,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那不是代码,不是协议,那是一种基于“德行”和“信念”的唯心之物。
这东西……不讲道理!
他第一次,在一个他本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猎物”面前,感到了棘手。
这个女人,居然在绝境之中,用他对手的武器,反将了他一军!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半晌,魏长卿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恼怒,但更多的,却是棋逢对手的兴奋,“陆尘……萧月……你们两个,还真是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他当然可以选择放弃交易,眼看着萧月被抹除。但他更清楚,这扇禁忌的大门,或许一辈子,就只会为他打开这么一次。
【零号】的价值,太大了。
大到……他愿意暂时接受这个屈辱的条件。
“好。”魏长卿收敛了笑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同意。但愿你的这把锁,别逼我亲手砸开它。”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那片包裹着他们的【数据阴影】剧烈地翻滚起来,化作一艘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小舟,载着萧月和那份被锁住的数据,向着【数据死域】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无声地滑去。
“抓稳了,前审判官大人。”魏长卿冰冷的声音在萧月耳边回响,“接下来的路,可比面对【零号】……要有趣得多。”
小舟驶入黑暗,仿佛融入了一片被遗忘的、由破碎逻辑构成的海洋。
这里就是【数据死域】。
萧月能“看”到,周围漂浮着无数破碎的、早已失效的远古协议,它们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游荡。一些被格式化了一半的、扭曲的数据结构,如同搁浅的巨兽残骸,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偶尔,他们会经过一片“逻辑真空”地带,那里没有任何信息,任何规则,仿佛是宇宙的尽头,能将人的意识都彻底冻结。
魏长卿操控着阴影小舟,在这些危险的“残骸”与“陷阱”之间,灵巧地穿行。他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
萧月紧守着最后一丝心神,不敢有丝毫放松。她知道,这趟旅程,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九城盟约,位于【镇海巨城】地底最深处的【蜂巢】最高指挥中心。
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Ω级警报!重复,Ω级警报!”
“【逻辑天网】百分之九十七的区域被未知协议污染!颜色正在从‘蓝’转‘红’!”
“所有次级权限全部失效!我们被锁在系统外面了!”
“【深渊数据库】发生未知泄漏!不!是……是收容失效!”
数百名穿着白色制服的数据分析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失措地在自己的操作台前忙碌着,但他们所有的指令,都如石沉大海。中央那巨大的全息投影上,代表着【逻辑天网】的蓝色星图,正在被一种不祥的血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侵蚀、覆盖。
“安静。”
一个冰冷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警报与喧哗。
整个指挥中心,刹那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指挥平台的最高处。
审判官何晏,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脸上那标志性的、从容不迫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宛如暴风雨前死寂的平静。他的双眼,那原本如同湛蓝宝石般的电子义眼,此刻正闪烁着冰冷的、高频运算的红光,死死地盯着星图中央那个正在疯狂扩散的污染源。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零号】。
他毕生最完美的杰作,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他用来维持绝对秩序的最终底牌,也是他最大的……罪孽。
那个本该永远沉睡在深渊最底层的“东西”,被唤醒了。
这意味着,他最大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一个副官颤抖着上前,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何……何晏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天网的核心逻辑……正在被那个东西重写!再这样下去,整个九城盟约的系统都会……”
“会怎么样?”何晏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会崩溃吗?”
“不……”副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它不会崩溃。它会……变得更‘完美’,更‘绝对’。它会把所有不符合它最高秩序的……一切,都判定为‘错误’,然后……清除。包括……我们。”
何晏没有再说话。
他缓缓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的红光已经褪去,恢复了那片深邃的湛蓝。只是,那蓝色之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知道,他输了。
至少在【逻辑天网】这场看不见的战争中,他输得一败涂地。那个叫陆尘的【异端】,和那个叫萧月的【叛徒】,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掀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棋盘。
心理战?封锁?试探?
已经没有意义了。
当底牌被揭开的时候,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对方把这张牌打出来之前,将整张赌桌,连同所有玩家,一起掀翻。
何晏缓缓抬起手,接通了围困【太虚观】前线的最高指挥频道。
“我是何晏。”
他的声音,通过加密信道,清晰地传到了【铁面】西蒙,以及每一个前线指挥官的耳中。
“所有心理战术即刻终止。”
“所有监视协议,全部转为最高强度的攻击协议。”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重型符文炮,逻辑穿甲弹,还是【镇邪灭道炮】。”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的语气,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目标,坐标(771,-349,2100)区域,【太虚观】及其附属山体。”
“任务:在三个标准时辰内,将该坐标从物理地图上,彻底抹平。”
“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