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后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
沈蓉一身深青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快步闪身而入。早已候在门内的梁府管家默不作声地引着她,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书房去。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梁世铮正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渐暗的天色。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表妹来了。”他示意管家退下,亲自上前接过沈蓉解下的斗篷,“路上可还稳妥?”
“稳妥。”沈蓉从袖中取出一只薄薄的紫檀木匣,放在书案上,“东西在里面。他抄录时手抖,有几处墨迹晕了。”
梁世铮打开木匣,取出那张素笺,就着灯光细看。烛火跳动,将他紧锁的眉头映得忽明忽暗。
良久,他放下纸,长长吐了口气。
“这份东西……”他声音低沉,“比我们原先想的,牵扯得更深。”
沈蓉在案旁坐下,神色平静:“表哥的意思是?”
“单单是挪用仪车、虚报行程,虽也是罪,但若只是几个官员贪图享乐,尚可归为吏治不严。”梁世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张纸,“可你细看这规律——几乎全数集中在考功司,时间跨度长达五六年,记录矛盾处却手法相似。这不像零散贪腐,倒像是……一套长期运行的规矩。”
沈蓉眼睫微动:“表哥是说,有人将太仆寺的车驾,当成了考功司的‘私库’?”
“不止是私库。”梁世铮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考功司掌官员考课、升迁、黜陟。若是有人能借公务之名,频繁调用高规制的车驾南下北上,而又无人深究行程真伪……那这些车驾里装的,恐怕不止是官员。”
沈蓉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表哥慎言。”
“我自然慎言。”梁世铮停下脚步,看向她,“只是这案子既已查到此处,便不能再当寻常贪腐来办。敦亲王那边,须得知晓全貌。”
正说着,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梁世铮神色一肃:“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解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安陵远。”
安陵远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张素笺上,只扫了几眼,脸色便白了几分。他抬起眼,声音有些发紧:“这些名字……我认得三个。”
梁世铮与沈蓉对视一眼。
“你说。”梁世铮沉声道。
安陵远指着其中一处:“这个廖文启,四年前由从六品主事升任正五品郎中,考评全是‘上上’。当时都察院曾收到过匿名举告,说他任主事时收受地方孝敬,但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他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个,三年前外放淮安知府,去年突然调回吏部,任考功司员外郎。调动之快,极不寻常。”
他顿了顿,指尖停在第三个名字上,声音更轻了:“至于这位……如今的考功司郎中。他是敦亲王提过的,涉及调查案的,最后经手核销文牒的,便是他。”
书房里霎时寂静下来。
烛芯啪地爆了个火花。
梁世铮缓缓坐回椅中,双手交握置于案上,指节捏得发白:“所以,这条线……串起来了。”
安陵远看向他:“世铮兄打算如何?”
“此事涉及兰因姑姑,娘娘当年答应过帮她调查真相的。总归要告知她一声开始有点眉目了,也看看她那边是否还有线索。”梁世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暂时不要有动作。”
“线索太明显。”梁世铮忽然开口:“凌远老弟,不妨想想,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异常记录。这背后若无人撑着一张网,如何能成?”
安陵远怔了怔:“是说……我们此刻一动,便会打草惊蛇?”
“不止。”梁世铮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安稳待在都察院,保护好自己,你这条暗线还不能暴露。这潭水有多深,我们还未摸清。”
安陵远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我明白了。那接下来——”
“我明日下朝后去见敦亲王。”梁世铮将纸重新收进木匣,锁好,“此事需他定夺。”
安陵远颔首,重新戴上兜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蓉也起身告辞。梁世铮送她至角门,低声嘱咐:“回去告诉唐修远,此事已移交,让他切莫再查、莫再提。你们夫妻二人,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省得。”沈蓉系好斗篷,步入夜色之中。
次日下朝,敦亲王刚回到王府,长随便来禀报,说梁世铮、梁世均兄弟已在偏厅等候。
敦亲王换了身常服,径直往偏厅去。推门而入时,见梁家兄弟正对坐饮茶,神色俱是凝重。
“王爷。”两人起身行礼。
敦亲王摆手示意免礼,在主位坐下:“世铮,有何事。说吧。”
梁世铮将那只紫檀木匣取出,双手奉上:“王爷请看。”
敦亲王打开匣子,取出素笺,目光从上至下扫过。他看得极快,只片刻便放下纸,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
“这东西,怎么来的?”
梁世铮将安凌远暗中调查太仆寺旧档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敦亲王指尖轻点那张纸:“这上面记的事,你们核实过几分?”
“尚未核实。”梁世铮实话实说,“但太仆寺的档册白纸黑字,做不得假。且安大人认出其中三人,行迹确有可疑之处。”
敦亲王沉默片刻,忽然道:“世均,你怎么看?”
一直未曾开口的梁世均放下茶盏。“王爷,臣以为,此事可分三步。”梁世均声音清朗,“第一,这些记录集中在考功司,绝非偶然。考功司掌官员升迁,若有人能借公务之便频繁往来各地而不受核查,所图必大。第二,此事时隔多年,证据恐已不全,若直接查办,极易被反咬‘诬告’或‘证据不足’。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敦亲王:“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前那场科场舞弊案?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当时主审的,正是如今这位考功司郎中,连户部调查案的最后经手核销文牒的,便是他。”
敦亲王眼神一厉:“你是说,这几件事有关联?”
“臣不敢妄断。”梁世均垂眸,“只是觉得巧合。科场舞弊案涉及数名地方官员升迁,而太仆寺这些异常车驾记录,也多与地方官员调动时间吻合。”
良久,敦亲王缓缓道:“世均,你明日上一道奏疏。”
梁世均抬头:“请王爷示下。”
“奏请皇上,抽查近年官员考核档案,尤其是升迁调动频繁者,以正吏治清明。”敦亲王嘴角勾起冷笑,“理由要足,言辞要恳切,就说是为彰朝廷公正、安天下士子之心。”
梁世铮立刻明白:“王爷是要引蛇出洞?”
“不错。”敦亲王站起身,走到窗前,“蛇藏在洞里,我们找起来费劲。不如敲敲洞口,让它自己动一动。世均的奏疏一上,朝中必有反应。谁跳出来反对,谁便是心里有鬼。”
梁世铮沉吟:“那臣这边——”
“你暗中查。”敦亲王转身,目光如炬,“名单上这些人,近年的财产、田宅、家人动向,一一摸清。特别是考功司郎中。但切记,不可动用都察院明面上的人手,用我们自己的耳目。”
“是。”
“至于监控……”敦亲王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张条子,盖上私印,“本王会动用皇上给的那队人。名单上这几个关键人物,从明日起,十二个时辰不离眼。”
梁世铮双手接过条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王爷,若真查实了,牵连恐怕不小。到时——”
“到时该办的办,该杀的杀。”敦亲王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如今线索送到眼前,岂有放过之理?”
梁家兄弟对视一眼,齐齐躬身:“臣等明白。”
“去吧。”敦亲王摆手,“行事谨慎,随时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