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冲锋舟拖着疲惫的航迹，回到了鬼牙礁的泻湖。
天色是一种病态的灰白，海面漂浮着昨夜爆炸残留的油污和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海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泻湖的水不再清澈，带着一层薄薄的、彩虹色的油膜。
老刀将冲锋舟靠岸，苏念率先跳下，踩在沾满油污的沙滩上，脚印留下黑色的痕迹。她转身，和老刀一起，将江迟和唐笑笑抬下船。
江迟在返程途中一直半昏迷着，左腕的伤口因海水浸泡和剧烈颠簸再次裂开，绷带被血和脓液浸透。他的体温很高，呼吸浅促，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灰绿色的眼瞳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像在经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唐笑笑情况更糟。左腿骨折处已经严重肿胀变形，皮肤发紫，显然在囚禁期间没有得到任何处理。她失血过多，意识时有时无，嘴唇干裂，气息微弱。
必须立刻处理，否则两人都撑不过今天。
老刀快速清理了洞穴，重新点燃火堆，架上烧水的锅。苏念则开始准备医疗用品——抗生素、手术器械、夹板、绷带，以及从游艇上带下来的、还算干净的淡水。
“先处理谁？”老刀问，语气凝重。
“唐笑笑。”苏念毫不犹豫，“她的腿需要立刻复位固定，否则可能坏死。江迟……暂时用抗生素和退烧药顶着。”
老刀点头，两人合力将唐笑笑平放在铺了防水布的地面上。苏念剪开她腿部的衣物，露出扭曲的断骨处。肿胀很严重，皮肤紧绷发亮，触手滚烫。
“没有麻药，会很疼。”苏念看向意识模糊的唐笑笑，提高音量，“唐笑笑！能听见吗？我们要给你接骨！”
唐笑笑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但点了点头。
老刀准备好夹板和绷带，苏念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唐笑笑的小腿两端，缓缓牵引，感受着断骨的位置。唐笑笑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苏念动作不停，专注而稳定地调整角度，然后猛地发力——
“咔哒。”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断骨复位。
唐笑笑惨叫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苏念迅速检查对位情况，然后用夹板从大腿到脚踝进行固定，缠上绷带。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但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血压很低，失血太多。”老刀监测着唐笑笑的生命体征，“需要输血，但我们没有条件。”
“给她挂上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用上所有能用的抗生素和止血药。”苏念擦掉额头的汗，走向江迟，“轮到你了。”
江迟在昏睡中，眉头紧锁，左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左腕的绷带。苏念解开绷带，伤口果然恶化了。溃烂的边缘向周围扩散，脓液呈黄绿色，散发着腐败的气味。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淡蓝色的芯片纹路，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甚至在皮肤下微微搏动，像有生命一般。
“感染在加深。”老刀检查后摇头，“而且……这些纹路，好像在吸收他身体的能量，或者说，在干扰愈合过程。”
苏念沉默地用双氧水和碘伏反复清洗伤口，刮去腐烂的组织，撒上抗生素粉末，重新包扎。每一次触碰，江迟都会在昏迷中剧烈颤抖，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芯片……”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破碎，眼睛没有睁开，像在说梦话，“……在烧……脑子里……有火……”
老刀和苏念对视一眼。
“爆炸的冲击，或者近距离的信号干扰，可能让芯片部分功能紊乱了。”老刀推测，“但这不一定是好事。紊乱可能意味着不可预测的反应，甚至……自毁程序被意外触发。”
“能取出来吗？现在？”苏念问。
老刀摇头。“没有设备，没有无菌环境，没有神经外科专家。强行取出，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而且大概率会导致他脑死亡或者永久性神经损伤。”
苏念不再说话，只是更仔细地处理伤口，然后用湿布擦拭江迟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天光渐亮，洞穴里弥漫着血腥、药味和火焰的烟味。老刀煮了些鱼汤，喂给两个伤者。江迟只喝了几口就剧烈咳嗽，吐了出来。唐笑笑稍微好一点，勉强吞咽了半碗。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
下午，老刀走出洞穴，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周围海域。海面上偶尔有船只经过，大多是货轮或渔船，没有发现明显的搜救或追捕迹象。蓝宝石号的沉没地点在三十海里外，也许救援力量都集中在那里，暂时没人注意到这片偏僻的礁群。
但暂时的安全，不代表永远。
傍晚时分，唐笑笑终于清醒了一些。她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了会儿洞顶，然后慢慢转动眼珠，落在苏念身上。
“……谢谢。”她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苏念喂她喝了点水。“腿接上了，但需要静养。你现在很虚弱。”
唐笑笑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妹妹……的资料……拿到了吗？”
苏念从战术背心里拿出那份复制的硬盘。“在这里。但需要设备读取。”
唐笑笑眼中涌出泪水，她挣扎着想抬手，却无力地垂下。“……帮我……我要知道……她最后……经历了什么……”
“我会的。”苏念承诺，“但现在，你需要保存体力。”
唐笑笑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脏污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
“周凛……和那个代表……在游艇上……提到了……‘人鱼号’的……新坐标……”
苏念身体一僵。“在哪里？”
“……东经……119°22……北纬……18°47……”唐笑笑费力地回忆，“……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海上钻井平台……‘人鱼号’……会停靠在那里……进行……最后的……样本转移和……数据销毁……”
老刀立刻将坐标输入GpS设备。“距离我们……大约六十海里，在公海边缘，靠近菲律宾专属经济区。那片区域确实有几个冷战时期遗弃的钻井平台。”
“样本转移……是什么意思？”苏念追问。
“……基因护盾……在东南亚……有一个……更高级的……研究基地……”唐笑笑喘息着，“他们要把……所有有价值的……实验体……和核心数据……转移过去……周凛……已经没用了……他会被……处理掉……”
处理掉。就像处理一件废品。
“转移时间？”苏念问。
“……七十二小时内……”唐笑笑说，“因为……蓝宝石号出事……他们可能会……提前……”
七十二小时。三天。
苏念看向老刀，两人眼中都看到了紧迫。
“我们必须去那里。”苏念说，“那是唯一能一网打尽，拿到所有证据，并摧毁‘人鱼号’的机会。”
“但我们现在的情况……”老刀看向两个重伤员，“江迟和唐笑笑，经不起长途航行和战斗。而且，对方肯定有重兵把守。”
苏念沉默。她当然知道困难。但错过了这次，等“人鱼号”转移完毕，进入基因护盾的深层基地，再想找到他们，就难如登天了。
“我一个人去。”她最终说。
“你疯了！”老刀低吼，“那是一个移动的武装实验室！你一个人去，等于送死！”
“那你说怎么办？”苏念声音平静，却带着压抑的火山，“等江迟伤好？等唐笑笑能走路？我们没有时间了！而且，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比我更有用。”
老刀咬牙，他知道苏念说的是事实，但他无法接受让她独自赴险。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江迟，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右手死死抓住左腕，指节泛白。
“烧……好烧……”他无意识地嘶喊，额头上青筋暴起，皮肤下的蓝色纹路骤然明亮起来，像通了电的灯丝！
“按住他！”老刀冲过来。
苏念按住江迟的肩膀，发现他身体烫得吓人，左臂的蓝色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越过肘部，朝着肩胛方向扩散！纹路过处，皮肤微微隆起，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爬行。
“芯片在失控！”老刀试图注射镇静剂，但针头刚刺入皮肤，江迟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灰绿色的眼瞳，此刻竟泛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淡蓝色荧光！瞳孔扩大，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痛苦和……某种被强制唤醒的、冰冷机械般的东西。
“……指令……接收……”江迟的嘴唇机械地开合，吐出破碎的词语，“……坐标……确认……回归……程序……启动……”
“他在说什么？”苏念震惊。
“芯片被远程激活了！有人在用强信号召唤他！”老刀脸色惨白，“一定是‘人鱼号’或者基因护盾！他们知道江迟还活着，在试图强制控制他！”
江迟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苏念和老刀两人几乎按不住他。蓝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他的脖颈，像某种邪恶的寄生藤蔓，试图钻入他的大脑。
“必须阻断信号！”苏念吼道，“怎么阻断？”
“干扰器！强电磁干扰可以暂时屏蔽信号！”老刀从装备包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装置，“但范围很小，必须贴近他头部，而且……可能会对芯片和他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管不了那么多了！”苏念夺过干扰器，打开开关，直接按在江迟的太阳穴上！
“滋——！！！”
刺耳的电流噪音爆开！江迟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痉挛，眼鼻口中都渗出血丝！蓝色纹路的光芒疯狂闪烁，然后像断电般骤然熄灭！
江迟瘫软下去，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呼吸和心跳还在。
干扰器冒出一股青烟，烧毁了。
苏念扔掉报废的设备，手指颤抖地探向江迟的鼻息。还活着，但极其微弱。
“他需要专业医疗，现在。”老刀声音沙哑，“芯片的强制激活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了巨大冲击。再来一次，他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苏念看着江迟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脖颈上那些虽然黯淡但依然存在的蓝色纹路，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洞穴角落，拿起那份复制的硬盘，塞进防水袋，贴身放好。然后，她开始检查武器，装填弹药，将匕首插回靴筒。
“你要干什么？”老刀问，尽管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去钻井平台。”苏念声音平静得可怕，“摧毁信号发射源，拿到所有数据，解决掉‘医生’和基因护盾的代表。”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目标小，速度快。”苏念打断他，“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如果……如果我没回来，三天后，带着硬盘和数据，想办法联系国际媒体或者能信任的官方机构。把一切曝光。”
她走到唐笑笑身边，蹲下身。“硬盘里有你妹妹的资料。如果我回不来，老刀会帮你解开。”
唐笑笑眼中含泪，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最后，苏念走到江迟身边。她蹲下，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指尖停留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等我回来。”她低声说，像一句誓言，又像一句告别。
然后，她站起身，背上装备包，拿起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穴。
老刀追到洞口，看着她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礁石的阴影中。
海风呜咽，夕阳如血。
一场孤注一掷的远征，开始了。
而洞穴内，昏迷的江迟，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左腕的绷带下，那些蓝色的纹路，再次极其微弱地、顽强地，亮起了一点点萤火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