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风霜。
卫铮十六岁了。个子长开了,肩宽腰细,像一株在石头缝里硬生生钻出来的白杨。
脸上那些少年人的稚气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不是温顺,是像潭水一样,表面平静,底下却深不见底。
这三年,她跟着独眼张在草原和边境之间来回,像两条游魂。
有时候扮成牧民,有时候装成货郎,有时候就是两个行脚客。
他们探过黑狼部的新营地,摸过商道上的土匪窝,也亲眼见过草原部落南下劫掠后的村庄——烧成白地的屋舍,倒在血泊里的百姓,挂在树杈上的婴孩尸体。
每一次,卫铮都看着,记着,不说话。
独眼张教她的东西越来越多。
不只是刀法步法,还有怎么听风辨位,怎么从地上的马蹄印判断人数和方向,怎么在雪地里掩盖踪迹,怎么用草药止血治伤。
她学得疯魔,白天赶路时默记,晚上宿营时比划,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沉,越来越锐。
在军营里,她还是那个“哑巴小厮”,住在马厩,给老赵头劈柴换饼。
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总低着头的瘦高少年——就是独眼张身边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子”。
独眼张说过不止一次:“铮丫头,你本事够了,该有个正经名分了。”
卫铮总是摇头:“张伯,这样挺好。”
她是怕。不是怕死,是怕那些眼神——三年前商队回来,胡老板看她的眼神,像看怪物。
一个十三岁的女娃,杀了两个人,伤了两个。那不是荣耀,是妖异。
但该来的,躲不掉。
这年秋天,边军搞大比武。各营各队都要出人,比骑射,比刀盾,比搏击。赢了的有赏银,还能记功升迁。
比武前一天,独眼张找到卫铮,塞给她一套半旧的军服。
“穿上。”他说,“明天,步兵营三队有个叫‘刘四’的小子,拉肚子起不来床。你顶他的名,去比刀盾组。”
卫铮愣住:“张伯,这……”
“这什么这?”独眼张那只独眼瞪着她,“你跟我学了六年,是骡子是马,该拉出去遛遛了。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当个没名没姓的影子?”
卫铮低头看着手里的军服。粗布,洗得发白,肩肘处打着补丁,但干干净净。
“记住,”独眼张又说,“上场了就别留手。那些混球,看不起女人。你得打服他们。”
第二天,校场上人山人海。
当兵的,看热闹的,连附近的老百姓都跑来瞧。擂鼓咚咚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卫铮穿着那身偏大的军服,用布条把胸缠紧了,头发全塞进帽子里,脸上还抹了点灰。
她低着头,站在步兵营三队的队列里,像个不起眼的瘦高个新兵。
刀盾组在第三个上场。前面骑射组比完了,喝彩声一阵接一阵。
轮到刀盾组,裁判喊名:“步兵营三队,刘四!”
卫铮深吸一口气,提着木刀木盾,走上场。
她的第一个对手是个壮汉,胳膊比她大腿还粗,咧嘴笑:“小子,细胳膊细腿的,待会儿可别哭鼻子!”
卫铮没吭声,只是摆开架势——右手刀斜指地面,左手盾护在胸前,两脚微屈,重心下沉。这是独眼张教的“守势起手”。
鼓响。
壮汉吼一声,举盾冲过来,像头蛮牛。
卫铮不退,反而迎上去,在两人快要撞上时,身子突然一矮,从对方盾下滑过去,木刀反手一撩,正中小腿。
壮汉吃痛,踉跄一步。卫铮已经绕到他侧面,盾沿砸在他肘弯。当啷一声,木盾脱手。
三招,胜。
场下安静了一瞬,然后哄然。
“刘四?三队有这么号人?”
“刚才那招,有点意思啊……”
卫铮收刀,站回原地,呼吸都没乱。
第二个对手谨慎多了,摆着架势绕着她转,想找破绽。卫铮不动,就看着他转。
转了七八圈,对方沉不住气,一刀劈来。卫铮用盾格开,刀顺势贴上去,刀背一磕对方手腕。
木刀落地。
又胜。
第三个对手是个老兵,经验足,不急不躁,跟卫铮过了二十多招,最后被她一个假动作骗过,盾牌露出空当,一刀点中胸口。
三连胜。
场下开始有人喊“刘四”的名字了。连步兵营三队的队正都挠头:“咱们队里……有这号猛人?”
第四场,对手上场时脸色就不太好看——前三个败得太快,丢面子。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有道疤,眼神凶。他上下打量卫铮,突然说:“等等。”
裁判问:“怎么了?”
刀疤脸指着卫铮:“这小子不对劲。太瘦,没喉结,脸也太干净。”他眯起眼,“把帽子摘了,给爷瞧瞧。”
卫铮心里一沉。
场下也安静了,所有人都看过来。
“摘帽子!”刀疤脸喝道。
卫铮站着没动。
刀疤脸冷笑,突然伸手来抓她帽子。卫铮后退一步躲开,帽子却被带歪了,几缕头发散下来。
黑发,在边塞男人堆里,太显眼了。
刀疤脸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他爹的!是个娘们!”
全场哗然。
“女的?女的上比武场?”
“怪不得细皮嫩肉的……”
“这不合规矩!女人怎么能比武?”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卫铮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木刀,指甲掐进木头里。
刀疤脸笑够了,指着她对裁判说:“军爷,这不合规矩吧?我跟个娘们打,赢了也不光彩啊!”
裁判也犹豫了,看向高台——那里坐着几位将军。
卫铮抬起头,看向高台。她看见了独眼张,站在王振将军身后,正对她微微点头。
她又看向刀疤脸,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你打不打?”
刀疤脸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话:“你……”
“不打就认输。”卫铮说,“别废话。”
这话激怒了刀疤脸:“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娘们!爷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鼓响。
刀疤脸这次不留手了,刀盾齐出,攻势猛烈。他是真生气了,觉得被女人挑衅是奇耻大辱。
卫铮却格外冷静。她不再躲闪,反而迎上去。
铛!木刀相撞。
卫铮的刀被震得发麻——对方力气确实大。但她不退,刀贴着对方刀身下滑,削向手指。刀疤脸撤刀,盾牌撞过来。
卫铮用盾硬扛,砰的一声,她退了两步,手臂发麻。
场下有人喝倒彩:“女人就是没力气!”“回家绣花去吧!”
卫铮充耳不闻。她又冲上去,这次刀法变了,不再硬碰硬,而是刁钻——专挑关节、手腕、脚踝这些地方下手。
这是独眼张教的“狼打法”:不追求一击致命,而是不断削弱,让对手流血、疼痛、疲惫。
刀疤脸起初还能应付,但十几招后,发现不对劲。
这女人的刀像泥鳅,滑不留手,每次以为要砍中了,她却总能以奇怪的角度避开,反手就是一刀。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女人眼睛太冷。那眼神,不像在看人,像在看……猎物。
三十招后,刀疤脸呼吸粗重了,动作也慢了。卫铮看准机会,突然一个猛冲,木刀全力劈下——不是劈人,是劈盾。
咔嚓!
木盾裂开一道缝。
刀疤脸惊愕间,卫铮第二刀又到,还是劈在同一个位置。
咔嚓——哗啦!
盾牌碎了。
刀疤脸呆住,还没反应过来,卫铮的木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刀背贴紧皮肤。
“认输。”她说。
刀疤脸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卫铮手腕一翻,刀背狠狠拍在他太阳穴上。刀疤脸眼一翻,软倒在地。
场下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站在场中、手里握着木刀、几缕黑发垂在额前的瘦高身影。
然后,有人开始鼓掌。
先是稀稀拉拉,然后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片。不是喝彩,是……惊叹。
高台上,王振将军站起身。
这位老将军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左颊有一道从眉骨到下巴的刀疤,那是当年跟草原可汗亲卫队血战留下的。他走到台前,看着卫铮。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洪亮,像铜钟。
卫铮抬头,直视他:“卫铮。”
“卫长风是你什么人?”
“家父。”
王振沉默片刻,点点头:“难怪。”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提高,“都听好了!”
校场上千号人,鸦雀无声。
“我军中规矩,第一条是什么?”王振问。
台下有人小声答:“服从军令……”
“放屁!”王振吼道,“第一条是能杀敌!是能守住这片疆土!是能让身后的百姓睡安稳觉!”
他指着卫铮:“这丫头,今天连胜四场,最后一场,十招破盾,刀背拍晕。你们当中,多少人能做到?”
没人吭声。
“就因为她是女子,就不算数了?”
王振冷笑,“那他爹的,当年草原人打过来,杀我们父母,辱我们姐妹的时候,他们分男女了吗?!”
这话像鞭子,抽在每个人心上。
“我要的是能杀敌的兵!”王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是分公母的牲口!”
他看向卫铮:“卫铮,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边军斥候营的备补!军饷、粮草、器械,一视同仁!有没有意见?”
卫铮挺直腰,抱拳:“谢将军!”
然而,将军的话能让她进斥候营,却堵不住人心里的偏见。
斥候营在军营最西头,一溜低矮的土坯房。
卫铮被分到最角落那间,屋里已经住了五个人,都是男的。见她进来,有人翻白眼,有人嗤笑,有人干脆背过身去。
她的铺位在最里面,挨着墙,漏风。被褥是旧的,有股霉味。分到的军械——刀是卷刃的旧刀,皮甲是破了好几个洞的,弓弦都松了。
训练时更明显。练刀法,没人跟她对练;练阵型,她永远被排在最边上;练攀爬,她爬得最快,可下来时,下面的人故意不接,她摔了好几次,膝盖手肘全是伤。
独眼张私下找过她:“受不了就说。我去找将军。”
卫铮摇头:“张伯,没事。”
她是真觉得没事。跟三年前马厩里那些日子比,这算什么?
她开始做一件事: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她就悄悄爬起来,把屋里所有人的兵器——刀、弓、箭矢——都检查一遍。
卷刃的刀,她偷偷磨利;松了的弓弦,她重新上紧;箭杆歪了的,她一支支掰直。
还有水囊。军营里晚上不供水,早上起来得自己打。卫铮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不光打满自己的水囊,还把同屋那五个人的水囊都灌满。
起初没人注意。直到有一天早上,一个叫“老黑”的汉子——之前对卫铮翻白眼最凶的那个——拿起水囊喝水,突然“咦”了一声。
“我的刀……”他从枕边抽出刀,借着晨光看。刀身雪亮,刃口锋利,跟昨天那副破落样子判若两刀。
他抬头,看向角落里正在绑腿的卫铮。
卫铮没看他,绑好腿,起身出去了。
老黑愣了半天。
那天训练,卫铮练攀爬时,下面终于有人伸手接了一把。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眼神不一样了。
又过了半个月,有天夜里,卫铮值哨。
斥候营的哨位在最外围的土墙上,能看到营外一片开阔地。那天月亮被云遮着,很暗。
卫铮站在哨位上,耳朵竖着——独眼张教过,夜晚的草原,声音比眼睛可靠。
她听到了一点异响。很轻,像是什么东西踩在枯草上,但频率不对,不像是野兽。
她眯起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信自己的耳朵。她抓起身边的铜锣,用力敲响。
咣——咣——咣——
急促的锣声撕裂了夜空。
营里立刻炸了锅。士兵们从屋里冲出来,乱哄哄的。
“敌袭!敌袭!”有人喊。
火把亮起来,照亮了营墙外——十几条黑影正猫着腰靠近,手里都拿着刀。被锣声一惊,那些黑影顿住,随即转身就跑。
是草原的游骑,想来偷营。
王振将军披甲赶来,问:“谁敲的锣?”
卫铮从哨位上下来:“是我。”
“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听到了。”卫铮说,“脚步声,从西北方向来,大概十几人。”
王振看了她一会儿,点头:“好。”转身下令,“追!”
那一夜,追出去的人抓回来三个,杀了五个。要不是卫铮提前预警,让那些游骑摸进营里,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斥候营集合。王振当众嘉奖卫铮,记功一次,赏银二两。
解散后,老黑走过来,拍了拍卫铮的肩膀。
还是没说话,但那个动作,比说什么都管用。
后来,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跟卫铮搭话了。问她刀怎么磨那么快,问她晚上怎么听动静,问她攀爬的窍门。
卫铮话不多,问什么答什么,简单直接。
渐渐地,她不再是那个被排挤在角落里的“女人”。她成了斥候营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没人真把她当兄弟,但也没人再敢小瞧她。
她依然每天早起打水,每晚偷偷磨刀。
独眼张有天晚上逮住她,看着她在月光下吭哧吭哧磨一柄生锈的短刀,叹了口气。
“丫头,你不累吗?”
卫铮抬头,脸上沾着灰,眼睛却亮:“张伯,您说过,在军营里,能依靠的除了手里的刀,就是身边的兄弟。”
她顿了顿,继续磨刀:“我现在,还没兄弟。所以,先让他们的刀快一点。”
独眼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走了。
月光下,卫铮握着磨石,一下,一下,磨着那把属于别人的刀。
刀身上的锈迹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雪亮的钢。
就像她在这军营里的日子。
偏见是锈,时间、实力、还有那些沉默的付出,是磨石。
总有一天,她会磨出一把,谁都不得不正视的,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