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落雪了。
碎雪沫子，寒风卷着，无声的洒满紫禁城的红墙黄瓦。
毓庆宫里暖炉烧的再旺，朱见济也搓着胳膊。
那股子冷，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跟父皇摊牌后，他就这么一直干等着。
焦灼。
钥匙有了。
门在哪？
京营那个铁桶江山，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他需要一个舞台。
一个能把所有牛鬼蛇神都请上来亮相的机会。
可这舞台，谁来搭？
怎么搭？
他总不能以太子的身份，说要跟京营的将领们开个联欢会。
哪不成笑话了。
窗前，朱见济站着，看外面灰蒙蒙的天。
心跟这天色一样，堵得慌。
门外，脚步声又急又乱。
“殿下，于少保求见。”
小禄子的声音紧绷着。
“请。”
朱见济转身，皱了皱眉。
于谦这钟点过来，绝没好事。
门一开，寒风卷着于谦冲了进来。
这年过半百的兵部尚书，脸上绷着，眼里的火都快压不住了。
胡子上还挂着没化的雪。
“殿下。”
于谦进门一个长揖，声音都哑了。
“于少保，不必多礼，赐座。”
朱见济抬了抬手。
“出什么事了？”
于谦没坐，从袖子里掏出份奏报，双手递上。
“殿下，您自己看吧。”
奏报的封皮是兵部的，字迹刚劲，透着军旅的杀伐气。
朱见济展开奏报。
他的眼神，越看越古怪。
一份京营十二团营都督指挥使联名上奏的请功折子。
折子上，全是吹牛。
说石亨叛乱平了之后，京营将士士气多高涨，军容多鼎盛。
日夜操练，是我大明的钢铁长城。
然后，笔锋就转了。
他们说，为了向陛下和朝廷展示京营的赫赫军威，也为了让太子殿下亲眼见识大明军人的风采，求陛下开恩，来年开春，仿太祖成祖旧例，在京郊搞一场规模盛大的春狩大典。
折子末尾，话说的特别客气。
“恭请太子殿下亲临大典，检阅三军，以彰天家恩德，以慰将士之心。”
“恭请孤去检阅？”
朱见济看完了，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于谦看着他，声音压的很低。
“殿下，您再看看这后面的联名。”
朱见济翻到最后一页。
领头的，五军营都督，成国公朱仪。
神机营指挥使，定西侯蒋琬。
下面，一长串名字，几乎包圆了京营所有中高层将领。
将领名单后头，是更吓人的附议名单。
魏国公徐承宗。
定国公徐永宁。
英国公张懋。。。
满朝的开国勋贵，活着的差不多都签了字。
“殿下，您明白了吗？”
于谦的声音发冷。
“这不是什么春狩大典，这就是鸿门宴。”
“他们这是在向您，向陛下示威。”
于谦指着那份名单，手抖的厉害。
“他们怕了，所以抱成一团，用这法子，向您展示他们对京营的绝对掌控力。”
“他们要告诉您，京营，是他们勋贵世家的地盘，您这个太子，最好别伸手。”
“不然，就是跟整个勋贵集团为敌。”
屋子里的空气都僵住了。
小禄子和沈炼，听的脸都白了。
赤裸裸的逼宫。
是这群老狐狸，对太子近期所有动作的总反扑。
他们都以为，太子会暴怒，会把这份奏报撕的粉碎。
可朱见济的反应，让所有人都傻眼了。
他只是盯着那份名单，盯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突然。
他笑了。
他竟然笑出了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不大。
可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殿下？”
于谦懵了，瞪大眼，以为太子是气糊涂了。
“殿下，您。。。您为何发笑？这是心腹大患，生死之局啊。”
“生死之局？”
朱见济止住笑，抬起头，那双眼睛亮的吓人，全是兴奋。
“不，于少保，你错了。”
他拿起那份奏报，在手里拍了拍，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不是什么鸿门宴，也不是什么生死局。”
“这是他们。。。亲手给孤搭好的戏台啊。”
“戏台？”
于谦和沈炼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这位太子爷的思路。
朱见济没解释，他走到那巨大的京城沙盘前，拿起一根长杆，指着那片黑压压的棋子。
“孤这几日，愁什么？”
“愁这盘棋太大，太乱。孤想收拾他们，却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是墙头草。”
“孤想把他们一个个叫来敲打，没由头。想把武学那几百个学员塞进京营，摸不着门。”
他的长杆在沙盘上重重一点。
“可现在，他们自己把机会送上门了。”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还是加急快递，包邮到家，这服务也太到位了。”
他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于谦和沈炼，眼里的光芒都要溢出来了。
“春狩大典，数万将士，所有将领齐聚一堂。”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舞台吗？”
“在这个舞台上，谁的兵练得好，谁的兵在裸奔，一清二楚。”
“孤可以当着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名正言顺的褒奖先进，申斥废物。”
“在这个舞台上，孤可以光明正大的让武学和京营来一场友谊赛，用一场胜利，告诉所有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军。”
“在这个舞台上，孤可以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分化瓦解他们这个所谓的攻守同盟。让他们知道，跟着孤有肉吃，跟那帮废物勋贵混，连汤都没的喝。”
朱见济越说越来劲，手里的长杆挥的虎虎生风。
他这些天所有的郁结憋闷，都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
于谦和沈炼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眼里的死局，在太子这，竟然成了一盘绝地反杀的活棋。
原来，还能这么看？
原来，危机里，还藏着这么大的机会。
“他们搭台，我们唱戏。”
朱见济将长杆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脆响，眼中射出刀子一样的光。
“他们想示威，想让孤知难而退。孤偏要借着他们搭的台，唱一出天子点兵。”
他猛的转身，看向早已听的热血沸腾的郭勇。
“郭勇。”
“末将在。”
郭勇一个激灵，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朱见济的声音，冰冷决绝，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孤的令。”
“从今天起，东宫卫，武学第一期第二期所有学员，全部进入最高强度备战。”
“把格物院新造的宝贝，全给孤拉出来。”
“火枪，板甲，轰天雷，别怕耗，给孤往死里练。”
“告诉那帮小子们，平日里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他们一战成名，封妻荫子，扬名立万的机会，到了。”
“末将遵命。”
郭勇吼得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朱见济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兵部尚书于谦的脸上。
“于少保，兵部那边，还请您多费心。他们不是要春狩吗？那就把场面搞大点，把所有能请的人都请来。”
“孤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么，才是我大明的虎狼之师。”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这场春狩，我们不止要参加。”
“还要当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