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不见底的黑。
毓庆宫。
书房没点灯。
窗外只有月光,冷白的,给地砖镀了层霜。
朱见济把自己关在屋里。
已经一个时辰了。
他面前,是京城的巨大沙盘。
每一条胡同,每一座桥梁,都清晰可见。
他花了三个月。
让格物院最好的匠人,照着西厂密探的图纸拼的。
一点一点。
一枚枚棋子,从他手中落向沙盘。
格物院的蓝旗,皇城西北。
武学的蓝旗,京郊大营。
西厂的几十枚蓝棋,散在京城各处。
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打开一个沉重的木盒。
盒子里。
是密密麻麻的黑棋。
近千枚。
每一枚,就是一个京营的营,一个哨。
他开始摆放黑棋。
一枚。
又一枚。
十枚,百枚。。。
黑棋越来越多。
很快铺满了整个沙盘。
包围皇城。
包围衙门。
包围每一条街。
那几枚可怜的蓝棋,被彻底淹没在黑色里。
成了孤岛。
朱见济站在沙盘前。
喉咙发干。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心脏被攥的生疼。
这就是无力。
这就是现实。
一个绝望的现实。
京城,是黑棋的天下。
房门,被推开了。
朱祁钰走了进来。
身后只跟了个老太监。
他儿子站在那。
一动不动。
盯着沙盘上那片让人喘不过气的黑。
他也沉默了。
他是皇帝。
他当然懂。
这不是游戏。
这是大明的权力版图。
最真实,也最残酷。
许久。
朱祁钰走到朱见济身边。
他伸出手。
想拍儿子的肩膀。
手却停在半空。
月光下,儿子那张脸白的透明。
他心里抽了一下。
这些压力,本该是他的。
是他这个爹的。
现在。
全压在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
“见济。”
朱祁钰声音沙哑。
“西厂的事,朕知道了。”
他顿了顿。
眼神一凝。
“是朕,小瞧了他们。”
他沉下一口气,下了个决定。
“见济,朕把锦衣卫,也交给你。”
锦衣卫。
皇帝亲军。
大明最锋利的刀。
这是朱祁钰最后的底牌。
他以为儿子会激动,会感激。
朱见济只是摇头。
他伸出手指,拨了下沙盘上的黑棋。
声音很平。
平的吓人。
“父皇,您看。”
“锦衣卫,是刀。”
他又指向西厂的蓝棋。
“西厂,也是刀。”
朱见济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爹。
那双眼睛里,没有九岁孩子的天真。
只有看透一切的冷。
“可是父皇,刀,指挥不了握刀的手。”
他一字一句。
声音不大。
却让朱祁钰心头猛跳。
“孩儿现在缺的,不是刀。”
朱见济的手从沙盘上抬起。
握紧。
成拳。
“孩儿需要的,是那只手。”
那只手!
朱祁钰呼吸一窒。
他懂了。
朱见济要的,不是特务,不是爪牙。
他要的,是权力!
京营的指挥权!
绝对的指挥权!
这念头太大胆了。
太疯了。
疯到朱祁钰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罢免所有勋贵?
这江山都要晃三晃!
朱见济没再说话。
他转身,重新看向那片黑色的棋。
挫败感还在。
但他眼睛里的东西变了。
迷茫和无力都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狼看见猎物的眼神。
冷静,又贪婪。
他审视着那些黑棋。
看着看着。
他眼睛亮了。
“父皇,您再看。”
他指着沙盘上的几处。
“这些是神机营的,将领大都跟魏国公徐家有关系。”
他又指向另一片。
“这些是三千营的,都督是成国公朱仪。当年土木堡,他爹死战,他跑了回来。您说,他对那些逃命的勋贵,心里没气?”
“还有这,五军营。里面人最杂,有靖难功臣的后人,有投降过来的。他们自己就斗的你死我活。争军饷,争兵源,争军功。”
朱见济的手指在沙盘上飞快的点过。
他眼里的光越来越盛。
“他们,不是铁板一块。”
声音很轻。
像自言自语。
也像在解释。
“他们就是一群强盗。”
“被利益和血缘暂时捆在了一起。”
“为了反对新政,他们能抱成一团。”
“可一旦分账不均,他们就会互相捅刀子。”
朱祁钰看着儿子。
只感觉陌生。
这份洞察。
这份冷静。
真的是一个九岁孩子能有的?
“那你想怎么做?”
朱祁钰忍不住问。
“分化,拉拢,打压。。。取而代之。”
朱见济吐出八个字。
字字带冰。
“孩儿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他的脸上,重新有了神采。
那是找到破局之路的兴奋。
“一个机会。”
“一个能把所有黑棋都摆上台面的机会。”
“当着所有人的面。”
“一颗一颗的审。”
“一颗一颗的敲。”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月色。
眼里都是渴望。
“我需要一个舞台。”
“一个大舞台。”
“大到能让京营所有将领都上来。”
“只要有这个舞台,孩儿就有把握。”
“把那只握刀的手。。。”
“从他们身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下来。”
“安在咱们自己身上!”
朱祁钰看着儿子兴奋到涨红的脸。
看着他眼里那股子狠劲。
不把敌人撕碎不罢休的狠。
他懂了。
他的济儿,找到了新路。
一条更凶险的路。
也是一条更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