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冬宫深处的殿堂,比从外部看起来更加空旷、高远、且安静得令人心悸。
空气里那种甜腻的冷香似乎愈发浓郁了,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却暖不了四肢百骸。
宫门在身后紧闭的余音似乎还在耳中嗡鸣。
芙宁娜背靠着冰凉光滑到没有一丝缝隙的门扉,身体有些僵硬。
她看着几步之外静静站立、仿佛无事发生的阿蕾奇诺,又望向殿堂深处——那里光线更加幽暗,看不清具体陈设,只有一个隐约的、被层层帷幕和冰晶折射光影所环绕的轮廓,存在于视线的尽头。
“欢迎来到至冬宫做客哦~”
那稚嫩甜美的声音,带着笑意,再次从深处传来,如同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神经。
芙宁娜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却也让她混乱的心跳和呼吸勉强找回了些许节奏。
她不能慌,至少……不能看起来太慌。
这里是至冬,她是枫丹的……水神。
(扮演好……扮演好……)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重复。
她努力挺直了脊背,尽管指尖在袖中冰凉地蜷缩着。
她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了门扉的支撑,让自己完全暴露在空旷殿堂清冷的光线下。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至冬的……女皇陛下。”
她开口,努力让声音平稳,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像冰面上不堪重负的裂痕,“以这种方式邀请,是否……有失待客之礼?”
她试图拿出平日里的那种带着矜持与傲然的语气,但在此地、此景下,连她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色厉内荏。
殿堂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小女孩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童言。
“礼数呀……”那声音慢悠悠地说,带着天真般的苦恼,“可是,不这样,你会乖乖来陪我玩吗?枫丹的水神大人,好像总是很忙呢。”
玩?
芙宁娜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她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沿着那由巨大冰晶廊柱界定的中央通道。
每一步,都感觉四周无形的压力增大一分。
两侧的冰柱内里,似乎冻结着某些模糊的影子,或是奇异的花纹,在内部光源的映照下流转着微弱的光,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随着她逐渐靠近殿堂中心,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坐在巨大“王座”——或者说,一个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偶和柔软靠垫的、过分宽大的雪白沙发——上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
银白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流淌及地,在清冷光线下泛着微蓝的光泽。
她穿着一身蓬松柔软的纯白色毛绒长裙,赤着足,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散发着寒气的冰史莱姆玩偶。
她的脸蛋精致得如同冰雪精灵,湛蓝的眼眸清澈见底,此刻正微微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走近的芙宁娜,唇边噙着一抹纯粹又甜美的笑容。
(……小孩子?)
芙宁娜怔住了。
心底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因这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不受控制地松弛了一大截。
悬着的心,甚至往下落了几分。
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少女”,总比面对一个威严恐怖的成年君主,要让人……稍微安心一点。
然而,就在她心神微松,目光与那双湛蓝眼眸对上的刹那——
清澈的眼底,倏然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幽深。
仿佛冰川核心那万古不化的极寒,在那天真无邪的表象下惊鸿一瞥。
芙宁娜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冰针轻轻刺了一下。
她几乎是本能地、仓促地将视线移开,落在了女皇怀里的冰史莱姆玩偶上,耳根却有些发热,为自己刚才片刻的失神和那突如其来的心悸感到一丝狼狈。
“呵呵……”女皇又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她轻轻拍了拍玩偶,用甜腻的嗓音吩咐道:“阿蕾奇诺,还有潘塔罗涅,普契涅拉,你们都别站着啦。难得有客人来,我们开个茶会吧?就在这里。”
随着她的话音,殿堂侧方的阴影里,无声地走出另外两个人。
一位是身着剪裁完美、用料奢华的深色礼服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嘴角噙着永恒不变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眼神却精明锐利——第九席「富人」潘塔罗涅。
另一位则是身材矮小、戴着面具、拄着手杖的老者,举止带着老派贵族的优雅,眼神透过面具孔洞显得深邃难测——第五席「公鸡」普契涅拉。
阿蕾奇诺早已默默走到一旁静立。
潘塔罗涅和普契涅拉则向女皇微微躬身致意,随即,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训练有素的仆从们悄无声息地出现,搬来精美的冰晶桌椅,铺上绣着至冬纹样的桌布,摆上成套的、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骨瓷茶具,以及数层摆满了各式精致甜点的银质托盘。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安静、高效,如同上演一场哑剧。
“请坐吧,芙宁娜小姐。”潘塔罗涅率先开口,声音醇厚温和,仿佛真是热情好客的主人在招待友人,他亲自为芙宁娜拉开了椅子。
芙宁娜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椅子冰凉,铺着柔软的坐垫也驱不散那股寒意。
她挺直背脊,双手放在膝上,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拘谨。
这是别国的宫殿,面对的是别国的神明和她的重臣,而她……只是一个扮演神明的凡人。
这种认知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裹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旅途劳顿,芙宁娜小姐看起来有些疲惫。”
潘塔罗涅一边优雅地执壶倒茶,一边用关怀的语气说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带着评估的意味,“我是潘塔罗涅,忝列愚人众第九席,负责打理一些微不足道的财务俗务。这位是普契涅拉,我们的第五席,睿智的长者。”
普契涅拉向芙宁娜微微颔首,声音苍老而平和:“欢迎,枫丹的客人。”
阿蕾奇诺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坐下,沉默地接过仆人递上的茶,灰发下的红瞳低垂,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全程没有参与寒暄。
芙宁娜只能对潘塔罗涅和普契涅拉轻轻点头,说了句“幸会”,声音干巴巴的。
她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温润,内心却一片冰凉。
这场面太过诡异,甜美无害的女皇,彬彬有礼的执行官,精致的茶点……一切都像是童话茶会的布景,却让她如坐针毡。
“尝尝这个,”女皇用银叉戳起一块点缀着冰莓的奶油蛋糕,自己先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像分享秘密一样对芙宁娜说,“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枫丹口味应该会喜欢吧?”
芙宁娜看着眼前精致的点心,却毫无食欲。
她勉强笑了笑,拿起小巧的叉子,象征性地碰了碰蛋糕边缘。
女皇托着腮,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然问道:“在枫丹,一定很辛苦吧?扮演……嗯,我是说,作为神明。”
芙宁娜叉子上的蛋糕屑掉回了盘子里。
她猛地抬眼,看向女皇。
对方依旧笑得天真无邪,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关心的话。
潘塔罗涅微笑着品茶,仿佛没听见。
普契涅拉摩挲着手杖顶端。
阿蕾奇诺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还……还好。”芙宁娜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是吗?”女皇歪了歪头,“可我听说,枫丹的预言很麻烦呢。所有人都会溶解,只剩下水神自己哭……听起来就好孤单,好可怜。”
她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同情,甚至带着点孩童式的感同身受的难过。
芙宁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对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这看似天真烂漫的关切,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心底发寒。
“不过没关系哦,”女皇忽然又笑起来,笑容灿烂,“既然来了至冬,就不用担心那些啦!我这里很安全的!”
她放下叉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商量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口吻,说出了让整个冰晶殿堂瞬间冻结的话:
“对了对了,芙宁娜,你有没有兴趣……来当愚人众的执行官呀?”
咔嚓。
不知是谁的茶杯底座,轻轻磕在了桌面上。
潘塔罗涅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一瞬。
普契涅拉摩挲手杖的动作停了。
连始终低垂着眼帘的阿蕾奇诺,也倏然抬起了头,红瞳中锐光一闪,看向了女皇,又迅速转向脸色瞬间苍白的芙宁娜。
芙宁娜彻底僵住了。
叉子从无力的指尖滑落,撞在骨瓷盘沿,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执行官?
让她……枫丹的水神,成为至冬愚人众的执行官?
一股荒谬绝伦的悲愤,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这算什么?掠夺?羞辱?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吞噬?
一国神明,竟要沦为他国神明的下属?
那枫丹算什么?她自己这五百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愤怒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用最激烈的言辞拒绝这荒诞的提议。
嘴唇颤抖着,拒绝的话语已经到了舌尖——
“给你个什么代号好呢……”
女皇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她的反应,自顾自地陷入了思考,食指轻轻点着下巴,湛蓝的眼眸滴溜溜转着,扫过在场的几位执行官,又落回芙宁娜身上,带着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纯粹喜悦。
然后,她眼睛一亮,用那种宣布重大决定的、甜美而轻快的嗓音说道:
“咦,对了——”
“「公主」,怎么样?”
声音落下。
殿堂内,死寂一片。
只有窗外永夜极光无声流转的微光,透过高高的冰窗,在每个人凝固的表情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