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芒宫深处,芙宁娜的房间。
这里依旧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或者说,是主人希望被人看到的模样。
华丽的梳妆台上,珠宝首饰摆放得井然有序,仿佛随时等待主人挑选;
巨大的落地窗前,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半,任由午后的阳光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芙宁娜偏爱的甜香水与鲜花混合的气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除了房间角落里,那两台静静矗立、表面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两尊造型奇特的蔚蓝色装饰品的机械造物——小咝和小闪。
那维莱特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窗户,身影被阳光拉得修长。
他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小咝和小闪身上,已经沉默了许久。
那双总是冷静、威严、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外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最高审判官今天没有穿那身象征绝对权威的正式长袍,只是一身相对简洁的深色常服,但这并未减少他周身散发的压迫感。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房间里的空气便仿佛凝固了,连阳光中飞舞的微尘都停滞了轨迹。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向角落。
“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为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棱,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紧张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美露莘——那是芙宁娜最信任、经常用额外小蛋糕收买来打听沫芒宫趣闻和那维莱特动向的小家伙——猛地哆嗦了一下。
“那、那维莱特大人……”
美露莘的声音细若蚊蚋,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是、是一周前……芙宁娜大人说、说…...想试试新的净手礼仪,让、让我们帮忙准备最大的那个琉璃壶后、后来就不小心打翻了……水、水泼到了小咝和小闪身上……它们就不动了……”
一周。
这个词像一颗沉重的砝码,轻轻落在了那维莱特心中无形的天平上,打破了之前勉力维持的平静。
他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一周。”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稳,却让房间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度,“也就是说,整整七天,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也没有任何人向我汇报——水神芙宁娜,已经不在她的寝宫内。”
美露莘吓得快哭了,连连摆手:“不、不是的!芙宁娜大人之前也、也经常在房间里休息,不让打扰……我们以为、以为这次也一样……而且、而且小咝和小闪虽然不动了,但、但它们之前也偶尔会进入节能模式……我们真的没、没想那么多……”
越解释,声音越小。
因为美露莘自己也清楚,这些理由在那维莱特大人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芙宁娜大人是会用各种借口支开旁人,但连续七天深居简出,没有任何指令传出,本就异常。
小咝和小闪更是最高审判官亲自设置、几乎从不“休息”的监护者。
所谓的“节能模式”,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那维莱特没有再追问美露莘。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两台沉寂的机械上。
一周。
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足够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枫丹廷,甚至离开枫丹。
愤怒吗?
或许。
但那不是针对眼前瑟瑟发抖的美露莘,也不是针对可能玩忽职守的其他守卫。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指向自身的情绪——一种对“失控”和“失察”的尖锐审视。
他早就察觉到芙宁娜的异常。
那份日益沉重的孤独,那偶尔流露出的、与“水神”身份不符的疲惫与惶惑,那些越来越频繁的、看似任性实则更像是逃避的“失踪”。
他曾试图用更严密的保护来约束,用更多的政务和仪式来填充她的时间,用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守望来给予无形的支撑。
但似乎,还是不够。
或者说,他采取的方式,从来就不是她真正需要的。那高墙般的保护,或许反而成了她急于挣脱的牢笼。
思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开,与枫丹近日来越发令人不安的现状交织在一起。
民众间渐渐浮起的、对水神“不作为”的低声抱怨——在原始胎海危机征兆隐现、预言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的当下,那位总是出现在舞台上、庆典中、享受着欢呼与爱戴的神明,却似乎并未展现出力挽狂澜的明确姿态。
质疑如同暗流,在枫丹廷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预言……
「所有人都会溶解在海里,只剩下水神自己在神座上哭泣。至此,枫丹人的罪孽才会得以洗刷。」
这句话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知晓者的理智。
最高审判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是某种基于枫丹人本质与历史,可能发生的、残酷的“未来”。
是属于未来的历史!
他曾以为,将水神——这个预言中唯一“幸存”却又注定“独泣”的核心——牢牢看护在沫芒宫,放在自己力量可及的范围内,至少能延缓、或者改变某些进程。
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构筑堤坝,对抗那席卷而来的命运潮汐。
可现在……
水神不见了。
在他自以为最严密的守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长达一周。
只剩下空荡的房间,失灵的守卫,和一个被小蛋糕“收买”、直到此刻才被迫说出真相的美露莘。
阳光悄然偏移,将他半边身影投入更深的阴影中。那总是挺直如松的脊背,似乎有那么一瞬,极其细微地,松懈了难以察觉的一丝弧度。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他意外感知过的碎片画面——空寂无人的、宏伟而冰冷的神座之上,芙宁娜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泪水无声滑落的侧影。
他曾发誓,绝不让那个画面成真。
可如今……
(还是……没能阻止她吗?)
这个念头,无声地,沉重地,落在他向来理性如冰原般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却深及骨髓的冰冷涟漪。
没能阻止她走向那个可能孤独哭泣的命运。
也没能阻止她,从自己身边离开。
房间内,长久的寂静重新降临。
美露莘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枫丹廷遥远的市井喧嚣,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
而那维莱特,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离了部分内核的雕像,沉默地面对着这为期一周的、名为“失职”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