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荒郊,野庙孤寂,寒风卷着枯叶,在残垣断壁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个约莫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里翻找着。他叫“小石头”,和这名字一样,是这世道最不起眼、随处滚落的一粒石子,无父无母,靠着乞讨和捡拾别人丢弃的残羹冷炙挣扎求生。
今日,他照例想来这破庙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前夜遗漏的什么吃食,或是避寒的角落。刚蹑手蹑脚地跨过倾颓的门槛,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死寂的气息便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警惕地缩到一根歪斜的柱子后,探头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在佛像底座下的阴影里,竟躺着两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子昏迷不醒,脸色骇人,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潮红,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怀中,紧紧护着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瘦弱的女孩,那女孩衣衫破碎,身上带着可怖的伤痕,小脸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
小石头吓得差点叫出声,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这世道,死人、半死的人他见得多了,沾上就是麻烦,搞不好还要被官差抓去问话。
可是……他的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
那个叔叔,明明自己都快死了,昏迷中却还保持着护卫那个小妹妹的姿态。而那个小妹妹……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可怜,身上的伤触目惊心,和自己一样,像是被这世道狠狠欺凌后丢弃的。
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和极其微弱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善念,在这一刻压过了恐惧。
“……”小石头咬着脏兮兮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跺脚,做出了决定。
他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有其他流浪汉或地痞,然后飞快地跑上前。他试了试想背起那个叔叔,却发现根本不可能挪动。他只好抓住那叔叔的胳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点点地、艰难地将两人向破庙更深处、一处被巨大残破佛龛遮挡的角落拖拽。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和时间,累得他满头大汗,几乎虚脱。
终于将两人藏好,小石头喘着粗气,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却被他当宝贝似的破水囊,里面还有小半袋乞讨来的清水。他又掏出小心包裹着的半块硬得硌牙的黑面粗馍。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跪在阿幼朵身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角蘸湿清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她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让水滴一点点渗入。接着,他又蘸湿布角,笨拙地为她擦拭脸颊和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周围,试图带走一些污秽。
然后,他捏碎那半块粗馍,挤出一点点相对柔软的馍心,试图塞进阿幼朵嘴里。可她牙关紧闭,毫无反应。小石头急得眼圈发红,却不敢用力,只能将那些碎屑放在她唇边,期盼着她能本能地咽下去一点点。
做完这些,他又看向旁边的阿张。这个叔叔的状况更让他害怕。身体一会儿冰得像石头,一会儿又烫得像火炭,嘴里不时发出模糊痛苦的呻吟,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在经历什么可怕的噩梦。小石头不敢碰他,只能也用水润湿他的嘴唇。
夜幕降临,破庙里寒气刺骨。小石头将自己捡来的所有破麻布、干草都盖在两人身上,自己则蜷缩在他们身边,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尽可能为他们遮挡一些风寒。
夜里,有其他流浪汉骂骂咧咧地进来找地方睡觉,小石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幸运的是,那醉醺醺的流浪汉并未发现佛龛后的秘密。
阿幼朵的气息始终微弱如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阿张则在冰与火的折磨中挣扎,体内那狂暴的掌毒与撕裂的记忆碎片疯狂冲突,使得他的气息混乱不堪。
小石头又怕又累,但他看着这两个比自己更脆弱、更需要帮助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没有离开,就守在他们身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困极了就眯一会儿,稍有响动就立刻惊醒。
他那笨拙却执着的照料,如同无边暗夜中一缕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暖光,虽然无法驱散沉重的黑暗与致命的伤害,却在这绝境之中,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正是这点滴的善意和小心翼翼的守护,勉强延缓了死亡逼近的脚步,为阿张体内那正在痛苦中挣扎、寻求着一丝平衡与蜕变的力量,争取到了最为宝贵的、短暂的时间。
不知又过了多久,阿张是在一阵剧烈的魂魄灼痛与经脉针扎般的刺痛中,猛地睁开眼的。
意识尚未完全清晰,身体本能已先一步绷紧!陌生的环境,冰冷的地面,残破的佛龛……以及身边一个陌生的、瘦骨嶙峋、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的小乞儿!
几乎是在瞬间,阿张的手已如铁钳般攥紧,体内那残存不多的玄阴煞气下意识便要凝聚——即便重伤至此,他的警惕与反击本能依旧深入骨髓。
“啊!”小石头被他突然醒来和凌厉的眼神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恐惧,结结巴巴地摆手,“别…别打…是…是我…水…”
孩童最直接的恐惧和那毫无威胁的反应,让阿张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目光飞快扫过,立刻看到了被安置在自己身侧、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可怕的阿幼朵。她身上被简单擦拭过的伤口和小嘴边残留的一点水渍,以及自己唇上尚未干透的凉意……
刹那间,之前混乱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暗窑子的血腥、阿幼朵的惨状、自己的暴走……以及此刻身处的环境。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凌厉的眼神被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石头,声音因干渴和虚弱而沙哑不堪:“是……你救了我们?”
小石头见他没了敌意,这才稍稍安心,用力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地上的破水囊和一点馍屑,磕磕绊绊地用夹杂着土话的官话解释:“看…看到你们……倒了……喂水……擦了……有、有坏人……躲起来……”
言辞破碎,但阿张已完全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混着巨大的悲痛和依旧汹涌的怒火,让他喉头哽咽。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引得体内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再次昏厥。那“幽冥绝魄掌”的毒性虽因之前的爆发而宣泄了部分,却也让他的经脉和根基受损更重。
他强忍剧痛,先俯身仔细查看阿幼朵的状况。指尖搭上她的腕脉,内力小心翼翼地探入,阿张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外伤虽重,但多是皮肉之苦,细心调养尚可恢复。真正致命的是她的心神与灵性,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摧残与恐惧,几乎完全自我封闭,魂魄之光黯淡如风中残烛。这种创伤,非寻常药石能医,稍有不慎,便是灵智尽毁,甚至魂飞魄散的下场!
“吴良新……狗官!还有那些渣滓……都该杀!”无边的怒火再次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杀意几乎要再次失控。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将三人带入更深的绝境。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也整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大师兄……欺凌弱女……那画面清晰得令人作呕,与之伴随的是一种强烈的暴虐与厌恶情绪。这记忆属于他,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浓雾,来自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过去。
他能感觉到识海深处那把巨大的“锁”依然存在,只是之前剧烈的冲击让它裂开了一丝缝隙,泄露出些许光影,却依旧封锁着绝大部分真相。这种认知上的混乱与疏离感,让他对“自己”究竟是谁,产生了深刻的动摇。
内忧外患,莫过于此。
体内伤势极重,急需觅地静修疗伤,压制掌毒,修复根基。外界,京城和通县恐怕早已贴满了海捕文书,画影图形捉拿他这个在暗窑子制造了惊天血案的“凶徒”。吴侍郎那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最深处,还隐藏着冥圣圣主那索命的掌力与威胁。
这破庙绝非久留之地!必须立刻离开,找一个足够安全、僻静的地方,先稳住阿幼朵的伤势,再图后计!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惴惴不安的小石头身上。这孩子虽然弱小,衣衫褴褛,但眼神清澈,有着底层求生者特有的机警和对环境的熟悉。
“小兄弟,”阿张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怕,“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对这里很熟吗?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更隐蔽、更安全,没人会去的地方?比如山洞,或者更破、连乞丐都不去的废屋?”
小石头眨了眨眼,看着阿张虽然脸色可怕但似乎没有恶意,又看了看昏迷的阿幼朵,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困境。他歪着头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努力思索的神情。
前路凶险未卜,官府的海捕文书、吴侍郎的潜在威胁、圣主的索命掌毒、自身混乱的记忆,如重重阴霾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看着气息微弱的阿幼朵,感受着脑海中那亟待解开的谜团,一股不容摧折的信念自阿张心底升起——救醒她,弄清真相!
这信念,成了支撑他在无边困境与痛楚中蹒跚前行的唯一支柱。他必须尽快恢复一丝力量,做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