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新旧交锋
庆历新政罢黜已逾五年,朝堂上的硝烟却从未散尽。这日早朝,御史中丞范仲淹的门生李泰率先出列,捧着奏折朗声道:“陛下,庆历年间所行新政,虽有瑕疵,然均输、青苗诸法,实乃富国强兵之良策!如今国库空虚,流民渐增,当复行新政,激进改革,方能扭转颓势!”
话音未落,户部尚书王拱辰立刻出列反驳,袍袖一甩,声如洪钟:“李御史此言差矣!新政之弊,天下共知!青苗法盘剥百姓,均输法扰乱商市,当年百姓哭诉之声犹在耳畔,岂能重蹈覆辙?当全盘废除新政余策,复我祖宗旧制,方为正道!”
两派官员立刻附和,朝堂顿时分为两派,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新党骂旧党“守旧误国”,旧党斥新党“躁进害民”,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龙椅上。仁宗眉头紧锁,手指轻轻叩着龙椅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翰林院编修沈砚之身上。
“沈修撰,”仁宗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朝堂的喧嚣,“你久在地方,又编过《河防志》,熟悉民间利弊,说说你的看法。”
沈砚之从朝班中走出,躬身行礼,声音平稳:“陛下,臣以为,新政与旧制,皆有得失,不必全盘肯定,亦不必全盘否定。”
此言一出,新党旧党皆侧目。李泰怒道:“沈修撰这是和稀泥!改革当大刀阔斧,容不得折中!”王拱辰亦冷声道:“祖宗之法,岂容随意变更?中间路线,只会顾此失彼!”
沈砚之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臣在江南巡查时,见水利工程年久失修,圩田溃决,百姓流离——庆历新政中的水利法,督民修堤,以工代赈,实乃善策,当延续。”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新党,“然青苗法利息过高,地方官吏借机盘剥,原定二分利,实则翻至五分,百姓苦不堪言,当减息至一分五,严禁私加,方为可行。”
接着,他又看向旧党:“差役法让百姓轮流服役,耽误农时,甚至家破人亡。新政中的募役法,让百姓出钱雇人服役,虽有瑕疵,却能保农时,当保留,只需调整雇价,不让富户借机压价即可。”
“留水利、减青苗息、改差役为募役”——三句话,不偏不倚,既采新政之长,又补旧制之短。朝堂上一时寂静,连争吵最凶的李泰与王拱辰都愣住了。
仁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沈修撰所言,老成之言也。既不盲从古法,也不冒进求新,句句落在实处。”他看向群臣,“就依沈修撰之议,着户部、工部即刻拟定细则,半月后奏上。”
退朝后,新党旧党皆有人来找沈砚之。李泰拉着他的手:“沈兄何必这般拘谨?若能全推新政,不出三年,必能国富!”王拱辰则沉脸道:“你这法子,看似周全,实则两头不讨好。祖宗之法,动一分便可能乱全局!”
沈砚之只是笑了笑:“我所求者,并非讨好哪一派,而是让百姓能安稳种田,少受盘剥而已。水利修好了,田有收;青苗息低了,债好还;募役合理了,农时不耽误——这才是根本。”
几日后,仁宗私下召沈砚之入宫。御花园的暖阁里,仁宗指着桌上的画稿——正是他此前画的漕运弊案图。“你画的这些,朕都看了。”仁宗的声音带着疲惫,“这天下,看似太平,底下的窟窿却不少。新党想填窟窿,却用了锤子;旧党想护着窟窿,怕一动就塌。你却像拿着泥抹子,一点点补,虽慢,却稳。”
沈砚之躬身道:“陛下谬赞。臣只是觉得,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急不如缓。激进则溃堤,守旧则淤塞,唯有因势利导,方能安流。”
仁宗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杯热茶:“往后,多到宫里来走走。朕想听听民间的真事——那些奏折里看不到的,官吏们不敢说的,你都告诉朕。”
从那日起,沈砚之成了宫中常客。有时是在深夜的御书房,仁宗屏退左右,听他讲漕工如何被克扣工钱,灾民如何盼着漕粮;有时是在清晨的太液池边,他拿出新画的草稿——画着老农蹲在田埂上,望着修好的水渠笑,旁边注着“水利法推行半月,江南已修堤二十里”。
仁宗总是看得格外认真,有时会指着画里的细节问:“这老农手里的锄头,比去年新了些,是真的吗?”沈砚之便答:“是,募役法改了后,他不用再去服役,省下钱买了新锄头。”
有人说沈砚之投机取巧,两边讨好;也有人说他想借皇帝的宠信往上爬。但沈砚之从不辩解。他依旧每日去翰林院编书,抽空就去街头巷尾走动,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记在画稿上。暖阁里的谈话越来越多,从漕运到赋税,从水利到吏治,仁宗常说:“有你在,朕仿佛能亲眼看见民间的模样,心里踏实。”
这日,沈砚之又在画稿上添了一笔——一个孩童捧着新收的麦穗,笑得露出豁牙。旁边写着:“江南圩田丰收,百姓称‘这才是好日子’。”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或许永远成不了新党旧党那样的“栋梁”,却能像颗石子,投在浑浊的水里,漾开一圈圈清浅的涟漪。而这涟漪,终有一天,会慢慢荡开,拂过每一寸土地,每一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