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声源自海底的沉闷巨响中凝滞了一瞬。紧接着，剧烈的震动从脚下礁石传导至全身，腥咸的海风裹挟着更加浓郁的、混杂着硫磺与未知有机质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景行强行稳住身形，目光如电，在海面异变、前方逃窜的灰衣人以及侧后方高地来人之间急速扫视。三方，不，现在是四方——他们、灰衣人、联盟，还有海中那未知的存在——在这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刻，于这片被诅咒的海岸骤然交汇。
“林锐！”陆景行低喝，当机立断，“放弃追击！先隐蔽，观察！”
追击灰衣人固然重要，但此刻海底剧变不明，高地来人意图未知，贸然行动极易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林锐闻令瞬间刹住脚步，如同融入礁石的阴影，锐利的目光锁定灰衣人消失的那片高大礁石丛，同时警惕着侧后方。
那两个灰衣人显然也被海底的动静惊扰，但他们撤退的步伐丝毫未乱，反而借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更加迅速地消失在了嶙峋怪石的深处，动作干净利落得令人心惊。
而此刻，东南方向海面的异变已成为所有人无法忽视的焦点。
距离约一点五公里外的海面上，那片被艾拉标记为能量节点的区域，此刻已如同煮开的沥青锅。海水不再是妖异的钴蓝，而是变成了近乎墨黑的颜色，剧烈地翻滚、鼓涌，中心区域形成一个直径近百米的巨大漩涡！漩涡边缘白沫飞溅，中心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更加令人心悸的是，漩涡中并非空无一物，隐隐有庞大的、非自然的阴影在其中缓缓旋转、上浮！同时，一股强大的、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能量场，伴随着低沉的、仿佛巨兽磨牙般的轰鸣，从那漩涡深处扩散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地方向，马库斯军士长亲自带着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快速沿着海岸线向这边赶来。他们显然也被这前所未有的海面异象惊动，脸上的震惊与警惕清晰可见。
“全体注意！非我方人员，立刻表明身份，停止一切活动！”马库斯通过扩音器厉声喝道，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陆景行和林锐藏身的方向，也兼顾着灰衣人消失的区域和那恐怖的海上漩涡。
陆景行知道，此刻任何不当举动都可能引发交火。他示意林锐不要露头，自己则缓缓从礁石后站起，高举双手，示意没有武器（虽然腰间别着手枪），同时用平缓但足够清晰的音量回应：“马库斯军士长，是我们。刚才在附近采集环境样本，发现两名不明身份人员活动，正准备追踪，就发生了海面异变。”
他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发现可疑人员并试图侦查”的有利位置，同时将注意力引向那更危险的灰衣人和海上异象。
马库斯带人迅速靠近，在二十米外停下，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包围圈，枪口并未放下。他看了一眼陆景行，又死死盯住那沸腾的海面，脸色异常难看。“不明身份人员？什么样的？”
“身着深灰色贴身制服，装备精良专业，动作迅捷，目的似乎是探测那片海域。”陆景行简短描述，“他们携带了疑似水下传感设备。”
“不是军团的人……”马库斯眉头紧锁，低声对身旁的副手说了句什么，副手立刻通过无线电向高地报告。显然，这第三方势力的出现，超出了联盟的预料。
就在这时，海面漩涡的异变达到了新的高潮！
那在漩涡中心旋转的庞大阴影，终于突破海面，缓缓升起！
那并非预想中的巨兽头颅或狰狞触手。首先露出水面的，是一个巨大的、流线型的、覆盖着厚重暗色沉积物和奇异共生晶体的弧形金属外壳！外壳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非自然的光泽，其规模远超寻常船只，更像是一个小型潜水器或某种大型水下设施的顶部！
紧接着，更多结构浮现：破损的观测窗（内部漆黑）、扭曲的天线支架、以及部分依稀可辨的、锈蚀但依然能看出科技感的机械臂和传感器阵列。整体轮廓依稀能看出旧时代某种先进深海探测器或小型科研潜艇的特征，但其表面爬满了粗大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着的暗红色生物组织束和大量新生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晶簇，金属与血肉、晶体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生长”在了一起。
它并非完整浮出，更像是在某种内部力量或海底变动作用下，被强行从深水“推”上了浅海，半浮半沉，随着漩涡缓缓转动。
“那是……什么东西？”一名年轻的联盟士兵失声惊呼。
马库斯也倒吸一口凉气：“旧时代的潜水器？还是……海底设施的一部分？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灯塔基座内，一直密切关注着一切的艾拉，通过高倍望远镜和能量探测器，看到了更惊人的细节。
“是它！那个信号源！”她对着通讯器急促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微颤，“能量读数与之前的乳白光芒同源，但强度暴增了上百倍，而且变得极其不稳定！它表面的生物组织和晶簇，正在疯狂吸收海水中的源晶辐射和有机质，内部有剧烈的能量反应！等等……它的结构……我看清了部分标识……‘深渊之眼’号……隶属‘全球海洋联合观测网络’……这是灾变前最先进的深海移动实验室之一！它失踪的记录是……灾变初期！”
NASA数据库中的碎片信息瞬间被激活吻合！
“它没有毁掉……而是在海底，被源晶能量和变异生态彻底改造、融合了！”艾拉继续分析，“那些生物组织可能是它内部培养的实验样本或后期侵入的变异体，与艇体结构形成了共生甚至主导关系！晶簇是能量富集的表现。它现在是一个半机械、半生物、半能量化的……混合体！刚才的乳白光芒，很可能是它内部某种尚存的、基于旧时代科技的稳定能量发生装置，或者就是其共生生物体自身产生的有序场！”
这个发现震撼了所有人。他们苦苦追寻的、可能救治林悦的稳定有序场源，并非天然形成，也非领主那样的纯粹变异巨兽，而是一艘沉没的、被灾变力量扭曲改造的旧时代高科技潜水器与其内部生态混合而成的、前所未有的存在！
“它现在处于极不稳定状态，”艾拉警告道，“内部能量正在暴走，可能与强行上浮有关。随时可能发生爆炸、能量喷发，或者……更不可预测的变化。它释放出的能量场虽然根源有序，但此刻充满了混乱和攻击性！”
仿佛印证她的话一般，“深渊之眼”号（或者说这个混合体）那庞大的、半浮的躯体内，猛地爆发出数道刺眼的、不稳定的能量电弧！电弧击打在海面上，蒸发大片海水，激起冲天的蒸汽柱！同时，一种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混合着生物嘶鸣的噪音，从其内部传出，折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更糟糕的是，这片海域的“居民”被彻底惊动了。
无数之前被有序场驱散或潜伏的变异生物，此刻仿佛受到了这混合体狂暴能量和生命信号的强烈吸引，从四面八方涌来！发光的“荧光蛉”群再次出现，但这次不是攻击，而是如同朝圣般疯狂扑向混合体，被其表面的能量电弧成片烧焦，如同献祭。海面下，更多巨大的阴影浮现，有之前见过的“礁石潜伏者”，也有从未见过的、形态更加怪诞的水生巨兽，它们围绕着混合体盘旋、冲撞，试图分食其散逸的能量或肉体，引发更加混乱的搏斗和能量溅射。
整个东南海域，瞬间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充满死亡与疯狂的巨大漩涡，而那个半机械半生物的混合体，就是漩涡的中心。
“撤退！全体撤回高地！”马库斯军士长当机立断，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他们这支小队能处理的情况，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波及整个海岸防线。“快！建立警戒线，向指挥部报告最高级别异常事件！”
联盟士兵迅速后撤，但仍保持着战斗队形，警惕着海面、灰衣人可能的方向，以及陆景行和林锐。
陆景行知道，此刻留在这里毫无意义，且危险万分。他立刻对林锐示意，两人也迅速沿着礁石区向高地侧后方迂回撤离，尽量避开联盟的直接视线。
混乱中，陆景行最后瞥了一眼那疯狂的海域。在无数变异生物的包围和自身能量暴走的电弧中，“深渊之眼”号混合体那破损的观测窗内，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抹极其微弱、却纯净如初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深陷泥潭者最后一丝清明的眼神，转瞬即逝，便被更多的电弧和涌上的变异组织所淹没。
那一瞥，却深深印在了陆景行脑海。那混合体内部，似乎仍有某种“秩序”或“原初”的东西在挣扎。
撤回灯塔基座的路上，通讯器里传来苏晴焦急的声音，背景是“逐光号”引擎启动的轰鸣：“景行！艾拉！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我这边监测到强烈的能量冲击和生物信号暴动！小悦……小悦的生命监测仪刚才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不是之前那种谐波共振，更像是……受到强烈刺激的痛苦反应！她体温在升高，脑波变得极其混乱！”
林悦受到了影响！而且是不良影响！
陆景行心头一紧。“我们马上回去！艾拉，分析数据，找出原因！”
回到基座，艾拉已经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分析刚刚捕捉到的、混合体爆发时的能量频谱和生物信号数据上。她的脸色异常凝重。
“是负面共鸣……”艾拉声音干涩，“混合体现阶段释放的能量场，虽然根源与有序谐波同源，但其中混杂了太多狂暴的、痛苦的、充满毁灭欲的‘噪音’。这种混杂场，非但不能安抚林悦的意识，反而像是一把凿子，强行撬动她本就脆弱混乱的意识场，加剧了内部的冲突和痛苦。她就像一个极度敏感的接收器，无法过滤掉有害信号。”
她调出一段对比图：“看，混合体能量场中，有序谐波的分量（虽然扭曲）其实比之前我们捕捉到的0.7秒片段要强，但有害‘噪音’的强度是有序部分的数十倍！而领主之前交互产生的谐波，虽然也伴随毁灭性能量，但那种毁灭是‘外在’的、物理的，对精神层面的‘污染’反而没有这个混合体此刻散发的这么……‘恶毒’和‘针对’。”
“有什么办法屏蔽或过滤吗？”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
“需要更精密的谐波滤波和屏蔽技术，我们手头的设备做不到完全过滤。”艾拉摇头，“除非……我们能找到办法，增强混合体能量场中有序谐波的部分，压制或净化那些‘噪音’。或者，从根本上，让那个混合体‘稳定’下来，恢复或接近它之前释放温和有序场的状态。”
这听起来比靠近领主还要虚无缥缈。让一个显然已经失控、处于暴走状态、被无数变异生物围攻的半机械半生物混合体“稳定”下来？
“那艘潜水器……‘深渊之眼’号，”陆景行冷静地指出关键，“它内部可能还有完好的旧时代系统，或者那个产生有序场的核心装置。如果能够接触甚至修复……”
“不可能！”艾拉打断他，“且不说它现在的情况多么危险，周围有多少怪物，就算我们能靠近，它内部也肯定充满了变异组织、高浓度辐射和未知风险。而且，我们根本不了解它的内部结构，更别说修复几十年前、又被源晶扭曲过的外星科技。”
基座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希望仿佛刚刚露出曙光，就被更厚重的乌云笼罩。那混合体就像一座漂浮在死亡漩涡中的、蕴含解药却又遍布毒刺的孤岛。
这时，负责监控外部态势的林锐突然低声道：“联盟的高地指挥部有动静了。他们调集了更多兵力，正在向东南海岸方向移动，似乎要建立封锁线。另外……西面，军团控制区那边，也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能量信号很活跃。他们肯定也发现了那个‘大家伙’。”
两大势力都被惊动了。面对这样一个前所未见的、散发着强大能量、可能蕴含巨大价值（或威胁）的“东西”，无论是联盟还是军团，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们会怎么处理它？”苏晴问。
“联盟可能会尝试封锁、研究，甚至……如果觉得威胁太大，可能会尝试摧毁。”陆景行分析，“而军团……他们可能会更加狂热，将其视为‘圣兽’的同类或‘神迹’，不惜代价想要控制或‘献祭’。”
无论哪种情况，对想要获取其中有序谐波救治林悦的他们来说，都是巨大的阻碍，甚至可能彻底毁灭那个源。
“我们需要在那之前，获取更多的信息，甚至……采取行动。”陆景行目光扫过同伴，“那个混合体不稳定，随时可能自毁或被摧毁。时间不多了。”
“可是我们现在连靠近都难。”林锐指出现实。
就在这时，艾拉似乎从纷乱的数据中捕捉到了什么，她快速操作，调出了一段非常短暂、几乎被噪音淹没的信号记录。
“等等……这是刚才混合体爆发时，我从那个方向（灰衣人消失的礁石丛方向）捕捉到的、一个极其微弱的定向加密信号发射痕迹！”她眼睛一亮，“不是公共频段，是非常专业的、低截获率的脉冲编码信号，发射方向……指向外海！”
灰衣人！他们在那个混乱时刻，竟然还不忘向外发送信息！
“他们在向谁报告？报告什么？”陆景行立刻意识到，“他们显然对这片海域，对那个混合体有所了解，甚至可能就是冲着它来的！他们背后，还有一个组织！”
第三方势力的面目更加神秘，也更具威胁性。他们显然不是偶然路过。
“必须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和目的。”陆景行决断道，“艾拉，继续分析所有能捕捉到的信号，尝试破解他们的通讯模式或来源方向。林锐，严密监视高地联盟和军团动向，特别是他们对混合体的反应和兵力部署。苏晴，你带着小悦和‘逐光号’尽量后撤，远离这片越来越危险的区域，但要保持通讯和机动能力。”
“那你呢？”苏晴问。
“我再去一趟那个岬角附近，”陆景行目光沉静，“灰衣人在那里活动过，他们可能留下了痕迹，或者……他们可能还会回来。而且，我需要从更近的距离，观察那个混合体和周围海域的实时变化。”
风险极高，但情报是现在最稀缺的资源。
“我跟你去。”林锐立刻道。
“不，你需要留在这里，保障艾拉的安全和高地的观测。我一个人行动更隐蔽。”陆景行拒绝，拍了拍林锐的肩膀，“放心，只是侦查，不会硬来。”
他迅速检查装备，带上高倍望远镜、便携探测器、短距通讯器和自卫武器，再次融入逐渐亮起、却因海上异变和弥漫的烟尘而显得更加昏沉压抑的晨光之中。
当他再次迂回到东北侧礁石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小岬角时，眼前的景象比刚才更加骇人。
混合体“深渊之眼”号依旧半沉在沸腾的漩涡中心，能量电弧不时爆发，吸引着更多变异生物飞蛾扑火。联盟的部队已经在距离海岸约一公里外的更高处建立了临时观察哨和火力点，探照灯和雷达天线架起，如临大敌。而更远的西面，可以听到军团特有的、嘈杂而狂热的无线电噪音在逼近，偶尔有能量武器的光芒在晨雾中闪过。
而在岬角附近，陆景行果然发现了新的痕迹——几处新鲜的、非本地变异生物留下的脚印（鞋印），一些被遗弃的、用于擦拭传感器的无绒布片，以及一处隐蔽的石缝里，一个被刻意掩盖、但探测器能感应到微弱信号残留的小型中继器。
灰衣人不仅专业，而且准备充分。他们在此设立了通讯节点。
陆景行没有触动中继器，而是更加仔细地搜索周围。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面，他找到了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塞进岩缝的小型金属盒。打开后，里面不是武器或爆炸物，而是一台便携数据记录仪，屏幕已经碎裂，但储存模块似乎完好。旁边还有几管采集的海水样本和一小块从混合体方向飘来的、带着生物组织碎屑的金属薄片。
灰衣人匆忙撤离时，遗落（或来不及带走）了这些！这可能是了解他们目的的关键！
陆景行强压下立刻查看的冲动，将金属盒和数据记录仪小心收好。就在这时，他佩戴的探测器发出了尖锐的报警——不是辐射，而是水听器捕捉到了特殊频率的声波信号，从外海方向传来，正在快速接近！
他立刻伏低身体，望向海面。只见在远离混合体漩涡、更靠近深海的方向，昏暗的海平线上，出现了几个快速移动的、低矮的黑色轮廓！那不是船，更像是……潜航器？或者小型水下载具？
它们没有接近混乱的漩涡区，而是在一定距离外下潜，消失在海面之下。但水听器持续捕捉到它们发出的、规律的主动声呐脉冲和某种低频通讯信号。
灰衣人的接应？还是另一股势力？
陆景行感到，围绕着“深渊之眼”号混合体，一张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网正在迅速收紧。联盟、军团、神秘的灰衣人及其背后的水下力量……还有他们这个寻求救治同伴、探寻真相的小队。
而那个半沉在死亡漩涡中的钢铁与血肉的造物，其内部那抹转瞬即逝的乳白光芒，究竟是彻底湮灭前的最后闪光，还是……某种更深层存在即将苏醒的征兆？
他没有时间深思。必须立刻带着获取的东西返回，与艾拉一起破解其中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准备撤离时，眼角余光瞥见，那沸腾的漩涡中心，混合体“深渊之眼”号那最大的、破损的观测窗内，漆黑的深处，似乎……有规律地闪烁了几下微弱的红光，如同沉睡巨兽缓慢眨动的眼睛。
紧接着，他怀中的数据记录仪（来自灰衣人）突然自动启动了一下，屏幕碎片亮起诡异的绿色乱码，又迅速熄灭，其内部储存模块发出一阵不正常的、高频的嗡鸣，随即彻底沉寂，仿佛被某种力量从内部烧毁了。
陆景行心中一沉。
这个混合体……似乎远不止是能量源那么简单。它，或者它内部的某种东西，能感应到外界对它的探查，甚至能进行反向干扰。
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能量发生装置”，而是一个拥有某种程度“感知”和“反应”能力的……活着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