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开封城外。
春风和煦,杨柳吐绿,正是万物复苏时节。可今日开封城外三十里官道两侧的景象,却比任何春光都要灼热——十数万军民从黎明时分便开始聚集,将宽阔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贩夫走卒放下营生,书生学子合上经卷,妇孺老幼换上新衣,所有人都在朝南翘首。
今日来迎的,是自发聚集的民心。
“来了!南边起尘了!”眼尖的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指着地平线尖叫。
仿佛一滴水落入滚油,人群瞬间沸腾。极目处,先是一面猩红大旗的顶端刺破地平线,旗上斗大的“林”字在春风中猎猎展开。紧接着,更多旗帜如林涌现,玄甲的反光连成一片钢铁的海洋。马蹄声、脚步声、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汇成一股低沉而威严的轰鸣,震得大地微微发颤。
大军渐近,已能看清阵型。前锋三千铁骑,清一色黑甲红缨,正是关胜统领的“青龙营”;中军旌旗最盛,那杆三丈高的“林”字王旗之下,一人玄甲白袍,胯下火龙驹,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林冲。左右吴用、朱武羽扇纶巾,身后秦明、阮小二、张横、李俊等将按剑随行。再往后,是沉默行军的数万精锐。
不知是谁率先跪倒,高呼一声:“王爷凯旋!”
白发老翁颤巍巍下拜,青壮汉子单膝触地,妇人拉着孩童跪倒,书生躬身长揖——十数万人,如风吹麦浪般层层拜伏:
“王爷千岁!”
“万胜!万胜!”
“天下太平了!”
呼喊声起初杂乱,渐渐汇成整齐划一的声浪,如山呼,如海啸,在旷野上回荡,惊起群群飞鸟。许多老人泪流满面——这乱世太久,从金兵南下到方腊割据,从中原板荡到江南烽火,他们等了太久太平。
林冲勒住战马。火龙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在声浪中竟也清晰可闻。他抬手,动作不大,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奇迹般,山呼海啸的呐喊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望着那个马背上的身影,望着这位从北疆打到江南、诛六贼、平方腊、废昏君、收幽云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林冲的目光缓缓扫过道旁人群。他看到了须发皆白、老泪纵横的老者,看到了眼神炽热、振臂高呼的青年,看到了将孩童高高举起、指着他说的妇人,也看到了远远站在人群外、神情复杂的士绅官员。
“诸位父老乡亲,”林冲开口,“林冲今日归来,非为荣宠,只为复命。”
他顿了顿,继续道:“七个月前,从此地誓师南下时,我曾言:必平江南,还天下完整。今日,江南已定,方腊已诛,东南二十四州重归王化。此非林冲一人之功,乃三军将士用命,天下百姓支持之功!”
“王爷万岁!”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林冲再次抬手,待声浪稍息:“自今日起,我军将士将暂驻城外大营,无令不得入城扰民。江南战事已毕,然天下疮痍未复。林某既受天下所托,必当鞠躬尽瘁,重整山河!”
这番话朴实无华。百姓们听懂了——这位王爷不要鲜花着锦的盛大入城,不要劳民伤财的庆功盛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太平,是休养生息。
“王爷仁德!”
“愿为王爷效死!”
呼喊声再起,这次多了几分哽咽。
大军继续前行,速度放缓。道旁百姓不再跪拜,而是自发簇拥在两侧,形成两道长长的人墙。有老者颤巍巍递上一碗水,有妇人塞来还温热的饼,有孩童挣脱母亲的手,将刚摘的野花抛向马前。
“王爷,请喝水!小老儿的儿子跟着您打过金兵,战死在幽州了……”一名独目老者举着破碗,老泪纵横。
林冲翻身下马,双手接过水碗,一饮而尽。他将碗递还,拍了拍老者的肩:“老丈节哀。令郎是烈士,他的名姓已在忠烈祠。往后每年春秋二祭,林某必亲往祭奠。”
“王爷……”老者跪倒,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类似场景沿途不断。在陈桥驿旧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跪了满地——他们是从河北逃难来的,家园毁于战火,亲人失散。在州桥前,数百太学生躬身长揖,手中高举“天下归心”的横幅。在御街入口,开封府的商户们凑钱搭起简易彩门,红绸招展……
从城郊三十里到宣德门,十里路程,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林冲几乎是一路步行,与百姓交谈,接老弱之物,扶跪拜之人。他身后,数万将士也保持着严整的军容,对百姓秋毫无犯。
这一幕,被无数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混在人群中的前朝官员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如此军纪,如此民心,古来罕有。而那些从江南跟随而来的降将如石宝、厉天闰,更是心中震撼。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方腊坐拥二十万大军、据守江南天险,却在短短七个月内土崩瓦解。
终于,行至宣德门前。
这里聚集的人更多,黑压压望不到边。为首者,赫然是前朝老臣李纲,以及留守开封的韩世忠、张所等将。
“王爷,”李纲须发皆白,越众而出,长揖到地,“老朽代开封士民,迎王爷凯旋。”
林冲快步上前,扶起李纲:“李公何必多礼。林某不在这些时日,多赖公等镇守中枢,安定后方。”
“老朽惭愧。”李纲摇头,眼中却有欣慰,“王爷平定江南,天下实则已定。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公但说无妨。”
李纲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让周围众人都能听见:“国不可一日无君!自昏德公、重昏侯被废,天下无主已近一载。王爷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功盖寰宇,德被苍生。当此之时,应顺天应人,正位宸极,开万世太平!”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
“请王爷顺天应人,正位宸极!”
“天下归心,唯在王爷!”
“开万世太平!”
呼声从宣德门前迅速蔓延,如野火燎原,席卷全城。十数万军民的呐喊汇成一股洪流,震得城楼簌簌落灰。
林冲立于万众之前,玄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头望向巍峨的宣德门城楼,望向更高处湛蓝的天空,久久不语。
吴用悄然靠近,低声道:“王爷,民心如此,天意可知。”
朱武也道:“江南已平,天下实则一统。此刻不正位,更待何时?”
林冲收回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期盼的面孔,扫过李纲等老臣,扫过关胜、秦明等旧部,扫过石宝、厉天闰等新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里,是他当年蒙冤被逐出京时走过的路,是他从沧州杀回东京时血战过的街巷,是他誓师南下时立下誓言的地方。
十年了。
从一个小小的禁军教头,到梁山头领,到北平郡王,到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路,血与火,生与死,忠诚与背叛,希望与绝望。他见过汴京城的繁华与倾颓,见过幽云十六州的沦丧与光复,见过江南的烽火与平定,见过百姓的苦难与期盼。
如今,这条路的尽头,就在眼前。
林冲缓缓抬起右手。
“三日之后,”林冲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传遍四方,“三日之后,辰时,宣德门。林某,有大事宣告天下。”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在亲卫簇拥下步入皇城。身后,是瞬间爆发的、更加狂热的欢呼,是无数人喜极而泣的眼泪,是一座古城压抑太久后终于释放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