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晨雾还未散尽,余庆就开着那辆旧桑塔纳驶上了回东山镇的山路。副驾驶座上,苏婷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七个多月的身孕让她行动有些不便,但脸上始终挂着笑——这是婚后第一次回丈夫老家过年。
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苏婷母亲准备的腊肉香肠,给公婆买的新衣新鞋,还有镇上老中医配的孕期滋补药材。车窗外,冬日的山村萧瑟中透着静谧,偶尔能看到早起的人家升起炊烟。
“宝宝昨晚闹腾吗?”余庆放慢车速,避开路上的坑洼。
“可乖了,知道今天要见爷爷奶奶,一点没折腾。”苏婷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眼里都是温柔,“妈上次打电话说,梦到抱孙子了,高兴得一晚上没睡。”
余庆笑了:“她盼孙子盼好几年了。这次回去,肯定要把你当宝贝供着。”
车开进石桥村时,太阳刚爬上山头。这个生养余庆的村庄比芒弄村条件好些,但依然是县里挂号的贫困村。青石板路刚硬化不久,两旁的老屋大多还是土坯墙,只有零星几家盖了砖房。
余庆家就在村东头。三间老瓦房,院墙是石头垒的,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车还没停稳,一个瘦小的身影就从院里小跑出来——是余庆的母亲。
“妈!”余庆赶紧下车。
“回来了!回来了!”母亲眼圈瞬间红了,粗糙的手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瘦了,又瘦了!”
“没瘦,结实着呢。”余庆笑着,转身去扶苏婷,“妈,您看谁来了。”
母亲这才注意到从副驾驶下来的苏婷,眼睛一下子亮了:“婷婷!哎呀,慢点慢点!”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扶住儿媳,“这身子……得有七个月了吧?路上累不累?颠着没有?”
“不累,妈。”苏婷甜甜地笑着,“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得很!”母亲拉着苏婷的手舍不得放开,眼圈又红了,“这肚子……尖的,准是个小子!我们余家要有后了!”
正说着,父亲余不扬也从屋里出来了。半年不见,他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穿着干净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看见余庆,他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眼神是温和的。
“爸。”
“嗯,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转头看向苏婷,“路上……辛苦,进屋坐。”
余庆注意到,父亲手里还拿着把扫帚——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柴火码得整整齐齐,灶屋门口贴着新写的春联。这和记忆中那个酗酒赌博、家里一团糟的父亲,判若两人。
母亲拉着苏婷进了堂屋。屋里生着火塘,暖意融融。墙上挂着余庆在部队时的照片,还有他和苏婷的结婚照。一张老方桌擦得锃亮,上面摆着花生瓜子,还有洗净的苹果。
“快坐这儿,这儿暖和。”母亲把苏婷安顿在火塘边最好的位置,又往火里添了块松木,“这松木烟少,暖和,不呛人。你现在不能闻烟味,我知道。”
苏婷心里暖暖的:“妈,您别忙了,坐会儿。”
“不忙不忙!”母亲转身去了灶屋,端出两碗红糖鸡蛋,“先吃点垫垫。坐了半天车,饿了吧?”
热腾腾的鸡蛋,红糖熬得浓稠,上面飘着几粒枸杞。这是山里待客的最高礼节。余庆和苏婷对视一眼,都笑了——回家了。
中午饭很丰盛。腊肉炒冬笋,土鸡炖蘑菇,蒸香肠,炸豆腐丸子,还有母亲特意做的酒酿圆子——这是本地孕妇必吃的,寓意孩子圆满。
吃饭时,母亲不停地给苏婷夹菜,把鸡腿、腊肉最精的部分都夹到她碗里。
“妈,太多了,我吃不完。”苏婷碗里堆得像小山。
“吃不完慢慢吃,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母亲眼睛一瞪,“小余工作忙,肯定照顾不周。这回在家,妈好好给你补补。”
父亲话不多,但会默默把菜盘往苏婷那边推。看见苏婷喜欢吃蘑菇,他起身去灶屋,把炖鸡的砂锅整个端过来,放在她面前。
“爸,您也吃。”苏婷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你营养要紧。”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虽然很淡,但真诚。
余庆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两年前,他被派出所的同志“收拾”时,那个醉醺醺、骂骂咧咧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安静、体贴的父亲,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余庆想帮忙,被坚决地推了出来:“去陪你爸说说话,半年没见了。”
院子里,父亲正在劈柴。斧头起落,木柴应声裂开,断面整齐。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爸,我来吧。”余庆接过斧头。
父亲没争,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掏出旱烟袋,但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
“听说……你当扶贫办副主任了?”父亲问。
“嗯,管全县的扶贫。”
“管得好吗?”
“尽力。”余庆劈开一块木柴,“十个最困难的村,今年算是稳住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木制的小汽车,巴掌大,轮子能转,车窗门都有,雕得精致。
“给……给孩子的。”父亲递过来,手有些抖,“我做的。”
余庆接过小汽车,仔细端详。木头打磨得光滑圆润,棱角都磨圆了,不会划伤手。车窗是镂空的,里面还雕了个小人。
“爸,您这手艺……”
“年轻时学过木匠。”父亲低声说,“后来……荒废了。这半年,又捡起来了。”
余庆握着小汽车,喉咙发紧。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曾给他做过木马、木剑,后来那些东西都被父亲醉酒时砸碎了。
“谢谢爸。”他声音有些哑,“孩子一定喜欢。”
父亲摆摆手,又沉默了。良久,才说:“你杨叔家的二小子,杨老五,在坡脚村打工。说那边危房改造,是你负责的?”
“是。杨老五腿伤了,我们帮他要工资,发了临时救助。”
“嗯。”父亲点点头,“村里人都说,余家出了个能人,干的是积德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以前……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爸,都过去了。”余庆停下劈柴,“您现在这样,挺好。”
“你妈……跟我受了一辈子苦。”父亲抬起头,看向灶屋的方向,“现在想想,真不是人。”
灶屋里传来母亲和苏婷的说笑声。父亲听着,眼里有了光:“你媳妇好,孝顺。你要好好待她。”
“我知道。”
“工作……也好好干。”父亲站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咱们石桥村,什么时候也能像芒弄村那样,就好了。”
这话让余庆心里一动。作为县扶贫办副主任,自己的家乡还没发展起来,这让他有些惭愧。
“爸,村里现在有什么难处?”
“难处多了。”父亲说,“路是修了,但没产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老人孩子。地也荒了不少。后山那片竹林,长得多好,没人管。”
“竹林?”
“嗯,三十多亩呢。以前有人来收竹子,做筷子竹席,但价格低,后来不来了。现在荒着,可惜。”
余庆记在心里。他又问:“村里还有别的资源吗?”
“有啊。”父亲想了想,“咱们这儿的水好,甜。后山有口泉,常年不干,冬暖夏凉。以前还有个老瓦窑,能烧陶,后来也废了。”
竹林,好水,老窑。余庆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但没深说。这次是回家过年,不是工作调研。而且帮扶自己的家乡,需要特别慎重。
傍晚,村里陆续有人来串门。都是听说余庆回来了,过来看看。
第一个来的是村支书余德旺,余庆的堂叔。
“小庆回来了!苏老师也来了!”余德旺嗓门大,拎着两条还在扑腾的鱼,“今早塘里捞的,新鲜!”
“德旺叔,太客气了。”
“客气啥!你现在是县里的领导,能回来过年,是咱们村的福气!”
这话说得余庆不好意思:“叔,我就是个办事的。”
“办事能办到老百姓心坎里,就是好领导!”余德旺说,“你不知道,现在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们石桥村出了个余庆?芒弄村的红米,坡脚村的房子,都是你干的!咱们脸上有光!”
陆续又来了几拨人。有送鸡蛋的,有送青菜的,有送腊肉的。都是朴实的乡亲,话不多,但情意重。余庆一一接待,苏婷也大方得体,让乡亲们赞不绝口。
“老余,你好福气啊!儿子有出息,媳妇又贤惠,马上抱孙子!”
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点头。母亲更是满脸红光,忙着给大家倒茶拿瓜子。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守夜。母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婴儿衣物——都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小棉袄,小裤子,虎头帽,细密的针脚,柔软的面料。
“妈,您眼睛不好,还做这些……”苏婷摸着那些小衣服,眼圈红了。
“没事,现在眼睛还好。”母亲笑着说,“等孙子出生了,我还能帮着带。你们工作忙,孩子交给我。”
父亲又拿出一样东西——个拨浪鼓,木头做的鼓身,牛皮蒙面,两边拴着红绳,绳头坠着小木珠。轻轻一摇,咚咚响。
“也是我做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孩子……能玩。”
苏婷接过拨浪鼓,眼眶湿润:“爸,您手艺真好。”
“闲着也是闲着。”父亲脸上露出笑容,“等孩子大了,我给他做木马,做小车,做积木。”
夜深了,父母去睡了。余庆和苏婷躺在西厢房里,窗外偶尔传来鞭炮声。
“你爸妈真好。”苏婷靠在余庆怀里,“妈那么疼我,爸虽然话少,但心细。那个小汽车和拨浪鼓,他肯定做了很久。”
“嗯。”余庆搂着妻子,“我爸……变了。”
“是因为你。”
“也不全是。”余庆说,“人都有向善的心。有人拉一把,就能回来。”
苏婷抚摸着肚子:“宝宝今天特别安静,好像知道在爷爷奶奶家,要乖乖的。”
“是个懂事的孩子。”余庆的手覆在妻子手上,“等他出生了,咱们常带他回来。让他在山里长大,知道根在哪里。”
“那你工作那么忙……”
“再忙,也要陪孩子。”余庆说,“我不能像我爸以前那样。”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山村的夜,宁静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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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按本地风俗是走亲戚的日子。
一大早,亲戚们就陆续来了。院子里摆了三桌,热闹非凡。
大舅拉着余庆问:“小庆,听说你现在管全县的扶贫?咱们村能不能也扶一扶?”
“大舅,扶贫有政策,要按程序来。”
“程序程序,程序还不是人定的?”大舅说,“你看咱们村,路是修了,但没产业。年轻人全往外跑。”
二姨也凑过来:“是啊小庆,你现在当官了,要给家里谋点福利。你表哥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不来一次。要是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谁愿意往外跑?”
亲戚们七嘴八舌。余庆耐心解释:“扶贫不是给钱给物,是要发展产业。咱们村有什么资源,适合发展什么,要好好规划。我虽然是扶贫办的,但更要遵守纪律,不能搞特殊。”
“那你给出出主意总行吧?”表哥说,“咱们村后山那片竹林,能不能搞点文章?”
“还有那个老瓦窑!”表嫂补充,“我爷爷那辈还会烧陶呢,手艺没传下来,可惜了!”
这话提醒了余庆。他想起昨天父亲也提到竹林和老窑。
午饭后,他让表哥带他去后山。果然,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子长得比碗口还粗。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这么好的竹子,怎么就荒了?”余庆摸着光滑的竹节。
“以前有人收,但价格太低。”表哥说,“砍一天竹子,挣不到五十块钱。后来年轻人都不愿意干了。”
“那老瓦窑呢?”
“在那边山坳里。”表哥指着远处,“早就塌了,但土是好土,能烧陶。”
两人又去看了老瓦窑遗址。窑口塌了大半,但还能看出当年的规模。旁边堆着些碎陶片,质地粗糙,但有种古朴的美。
最后去看那口山泉。泉水从石缝中涌出,汇成一个小潭,清澈见底。表哥用竹筒舀水给余庆喝,入口清冽甘甜。
“这水,比城里卖的矿泉水好喝。”余庆说。
“那当然!咱们村的人,祖祖辈辈都喝这水,从没生过病。”
看完这些,余庆心里有了些想法,但没说出口。他只是对表哥说:“我回去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项目。但大家要有思想准备,扶贫不是立竿见影的事,可能要吃苦,要投入。”
“只要有机会,我们不怕苦!”表哥拍着胸脯。
正月初六,余庆在家的最后一天。
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说要给儿子儿媳做一顿丰盛的送行饭。父亲去塘里捞了最新鲜的鱼,说要让苏婷吃上活鱼。
上午,余庆陪着苏婷在村里散步。冬日的山村虽然萧瑟,但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们走过田埂,走过小溪,走过余庆小时候读书的村小学。
“我在这里读到三年级。”余庆指着那三间平房,“那时候课桌都是破的,冬天漏风,手冻得握不住笔。”
“现在条件好多了。”苏婷说,“但和城里比,还是差得远。”
“所以我要努力。”余庆看着学校,“让更多的孩子,能在更好的环境里读书。”
中午的送行饭,母亲做了满满一桌。每道菜都是余庆爱吃的,也是苏婷能吃的——母亲特意问了孕妇的饮食禁忌。
吃饭时,母亲不停地叮嘱苏婷:要按时产检,要多休息,要营养均衡。又叮嘱余庆:要照顾好妻子,工作别太累,常回家看看。
父亲话不多,但把鱼肚子最嫩的肉都挑出来,放到苏婷碗里。
“爸,您吃。”
“你吃,你吃。”父亲摆摆手,“孩子需要营养。”
吃完饭,该出发了。母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煮好的鸡蛋,蒸好的馒头,腌好的酸菜,还有给苏婷补身子的草药。
“路上饿了就吃。这草药每天熬一次,补气血的。”
苏婷眼圈红了:“妈,您别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母亲抹抹眼睛,“你第一次怀孕,没经验。小余又忙……”
父亲把行李装上车,转身对余庆说:“工作……好好干。家里有我。”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余庆喉头发紧。
“爸,妈,你们保重身体。”
“好好,你们也保重。”母亲走过来,给余庆整了整衣领,“注意身体,别太累。”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院子。后视镜里,父母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拐过弯,看不见了。
苏婷的眼泪掉下来:“爸妈真好……”
“嗯。”余庆握着方向盘,“所以我要更努力。”
车子驶出石桥村,驶上山路。远处,群山连绵,村庄点点。
余庆知道,这次回家,不仅是团圆,更是充电。父母的期待,乡亲的信任,妻子的支持,都是他前行的动力。
明天,初七,就要上班了。十八个相对困难村的帮扶,正在等着他。
但他准备好了。
因为身后有家,有根。
因为心中有爱,有责。
就像这大山,沉默,坚实,守护着一方水土,一方人。
而他要做的,是让更多的人,能有温暖的家,有踏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