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号,大雪节气。青峰县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寒潮。
清晨六点,天还没亮透。余庆裹紧棉衣走出家门,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清晰可见。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扫街的环卫工和赶早市的小贩。他走到县委大院门口时,扶贫办的灯已经亮了——刘主任和几个同事在加班整理验收材料。
“余主任,您怎么这么早?”刘主任端着搪瓷缸子,眼圈发黑。
“睡不着。”余庆搓了搓冻僵的手,“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零下五度。我担心那些刚搬进新房的老人,取暖有没有问题。”
办公室的暖气片刚热起来,发出咝咝的响声。墙上挂着的作战图上,十个特别困难村的红旗旁边,都贴上了黄色五角星——代表进入验收阶段。
“验收方案我昨晚又过了一遍。”余庆在会议桌前坐下,“咱们分三步走:第一步,村自查;第二步,乡复核;第三步,县验收。重点是‘两不愁三保障’硬指标,不能有水分。”
产业科长老陈递过来一份表格:“这是十个村的产业收入初步统计。好的像大山村,户均增收四千以上;差的像瓦窑沟,刚起步,收入还不稳定。”
余庆仔细看着表格。数字不会说谎:十个村中,有六个村产业初见成效,三个村勉强维持,一个村——三家寨——因为内耗,几乎没进展。
“三家寨的情况,得再盯一盯。”余庆用红笔圈出来,“李老四和王老三的合作社,协议签了,但实际运作怎么样?”
督导科长摇头:“我去看了两次,两家还是各干各的。合作社的牌子挂起来了,但账是两本,工是两拨。表面一团和气,底下较着劲呢。”
正说着,电话响了。是三家寨的村支书,声音急促:“余主任,出事了!李老四和王老三又打起来了!”
余庆心里一沉:“因为什么?”
“为……为卖柑橘。合作社的第一批柑橘熟了,王老三联系了外地客商,李老四说他吃回扣,两边动了手,王老三的侄子头打破了……”
“送医院没有?”
“送了,乡卫生院说伤得不重,缝了几针。但现在两边都喊人,要‘讨说法’,我怕要出大事!”
余庆抓起外套:“我马上过去。你稳住局面,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再动手!”
挂了电话,他对刘主任说:“通知公安局,请他们派两个人跟我一起去。另外,联系乡里的司法所、综治办,都到三家寨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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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余庆赶到三家寨时,村委会院子里已经聚了五六十人。李姓和王姓的人分站两边,中间隔着五六米的空地,像楚河汉界。李老四和王老三站在最前面,互相瞪着眼,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村支书看见余庆,像看见救星:“余主任,您可来了!劝不住啊……”
余庆没理会两边的人,先问:“受伤的人呢?”
“在乡卫生院,缝了八针,没大碍。”
“医药费谁付的?”
“暂时……暂时村里垫的。”
余庆走到院子中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李老四,王老三,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李老四脸上有抓痕,王老三手背红肿,显然都动了手。
“因为什么打架?”
“他吃回扣!”李老四先开口,“客商是我联系的,他非要插一脚,还压价!”
“放屁!”王老三吼道,“客商明明是我联系的,你非要抢,还说我吃回扣!”
余庆不理会争吵,转向围观的村民:“合作社的柑橘,今年收了多少斤?”
“大概……三万斤。”有人小声回答。
“往年能卖多少钱?”
“往年散卖,一块五一斤,卖不完的烂在地里。”
余庆心里有数了。他让村支书拿来合作社的账本——果然,两本账,一本李姓记的,一本王姓记的。客商的信息也不一样:李老四联系的是县城的批发商,出价一块八;王老三联系的是省城的水果商,出价两块二,但要挑选,有损耗。
“都别吵。”余庆提高声音,“今天咱们就事论事,把柑橘卖了,把钱分了,把账算清。”
他让双方把客商都请来。一个小时后,两个客商到了——县城的张老板,省城的刘老板。
现场验货。张老板看了看柑橘:“品相一般,一块八,我全要。”
刘老板更仔细,随机打开几箱,又尝了尝:“味道不错,但大小不均。我出两块二,但要挑,估计能要两万斤。”
村民们议论开了。一块八全要,和三万斤算,是五万四;两块二要两万斤,是四万四,剩下的一万斤还得另找销路。
“哪个划算?”余庆问大家。
“当然是两块二划算!”有人喊,“一万斤咱们可以零售,卖两块五都行!”
“可万一零售卖不完呢?”
“挑剩下的品相差,更卖不上价……”
争论又起。余庆不慌不忙,拿起计算器开始算:“这样,咱们分两批卖。品相好的两万斤,卖给刘老板,四万四;剩下的一万斤,品相好的零售,品相差的加工成柑橘酱。张老板,柑橘酱你要不要?”
张老板眼睛一亮:“柑橘酱?可以啊!我们超市正缺这种土特产。价格好说,看质量。”
“好。”余庆拍板,“今天就开始分拣。李老四,你带人负责对接刘老板;王老三,你带人负责零售和加工。工钱当天结算,卖完统一分红。”
方案公平,两边都没话说。村民们很快行动起来,搬箱子的搬箱子,分拣的分拣,过秤的过秤。院子里一派忙碌,刚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
余庆把李老四和王老三叫到办公室。
“今天这事,你们觉得是谁的错?”
两人都不说话。
“要我说,都有错。”余庆看着他们,“错在不沟通,不信任,不把合作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他翻开账本:“你们看看,两本账,记的内容差不多,但互相瞒着。为什么?因为你们心里都想着自家那点利益,没想过合作社好了,大家才能都好。”
李老四低着头:“余主任,我承认,我是有私心。但王家的人……”
“王家的人怎么了?”王老三要反驳。
“都闭嘴。”余庆打断,“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合作社要想干下去,必须并账,必须透明,必须真正合作。如果你们还想各干各的,趁早散伙。扶贫资金不是拿来让你们内斗的。”
两人沉默了。良久,李老四说:“那……并账就并账。但会计谁当?”
“两个会计,一个管钱,一个管账,互相监督。”余庆说,“每月公开,全体社员查账。同不同意?”
“同意。”王老三先表态。
“我也同意。”李老四嘟囔着。
“光同意没用。”余庆站起来,“我要看行动。柑橘卖完,我要看到一本账,一笔清的分红。做不到,明年合作社的扶持资金,一分都没有。”
离开三家寨时,天色已晚。村支书送余庆到村口,感慨地说:“余主任,您这办法……虽然严厉,但管用。这两家人,缺的就是个能镇住场的人。”
“治标不治本。”余庆摇头,“真正的信任,要靠他们自己建立。咱们只能搭台,戏还得他们自己唱。”
回县城的路上,余庆一直在想:扶贫不只是给钱给项目,更是调矛盾、聚人心。这项工作,比修路盖房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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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余庆去了旱谷村。
虽然饮水问题解决了,但冬天对旱谷村来说依然是难关。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取暖是个大问题。往年村民烧柴,但柴火不够,很多老人舍不得烧,屋里冷得像冰窖。
村支书田福贵带着余庆走访了几户老人家。第一家是个独居的老太太,八十多岁,儿子在外打工。屋里阴冷潮湿,老人蜷在床上,盖着两床薄被。
“阿婆,冷不冷?”余庆摸了摸被子,又薄又硬。
“不冷,不冷。”老人牙齿打颤,嘴上却说暖和。
余庆看了看墙角,柴火只剩一小堆。田福贵小声说:“她舍不得烧,说等儿子回来过年再烧。”
第二家情况更差。老两口都有病,屋里药味浓得呛人。炉子是冷的,老人说买不起煤,柴火要去五里外的山上砍,他走不动了。
“村里这样的老人有多少?”余庆问。
“二十三户,都是子女在外,自己年纪大或身体不好。”
“取暖怎么解决?”
“往年……凑合过。”田福贵声音低下去,“实在冷得不行,村里组织年轻人送点柴火。但今年年轻人出去得多,更困难了。”
余庆在村里转了一圈,发现一个现象:旱谷村光照充足,晴天多,但村民没有利用太阳能的意识。
他想起在部队时,见过太阳能取暖设备——简单的集热板,成本不高,效果不错。
回到县里,他立即联系了新能源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是个年轻人,很热心:“太阳能取暖?可以啊!现在有扶贫项目,每户补贴一千五,自筹五百,可以装一套简易系统。”
“效果怎么样?”
“晴天的话,室内能提高五到八度,够老人用了。而且不用烧柴,安全环保。”
余庆算了算:二十三户,每户两千,总共四万六。钱从哪来?扶贫资金已经见底,冬季救济款还没下来。
他想了半天,拨通了苏婷父亲的电话。苏父的万家福超市今年效益不错,一直想为扶贫做点事。
“爸,有个事想请您帮忙。”
“女婿你说。”
“旱谷村有二十三户老人,冬天取暖困难。我想给他们装太阳能取暖,但资金还差两万。您看……”
“两万?我出了!”苏父很爽快,“不过我有个条件——这笔钱,要真正用在老人身上,每一分都要透明。”
“爸,您放心,我亲自监督。”
资金解决了,余庆又协调新能源办公室,请技术人员到旱谷村现场指导。村民自筹的五百块,有的家庭也拿不出,余庆发动党员结对帮扶,一人帮一户。
十二月十五日,第一批太阳能集热板运到旱谷村。安装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年轻人上房顶,老人递工具,妇女烧水做饭。
田福贵握着余庆的手:“余主任,这不仅是取暖,这是暖心啊!往年冬天,我最怕接到老人的电话,怕他们冻着、病着。今年,我能睡个踏实觉了。”
第一户装好的是那个独居的老太太家。中午阳光正好,集热板开始工作。两个小时后,屋里温度从三度升到八度。老太太摸着暖洋洋的墙壁,眼泪掉下来:“暖和,真暖和……”
余庆蹲在她面前:“阿婆,以后冬天就不怕冷了。您儿子在外打工,也能安心。”
“谢谢政府,谢谢余主任……”老人只会重复这句话。
从旱谷村回来,余庆把太阳能取暖的做法整理成材料,准备在全县推广。但他知道,这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真正的防返贫,要靠产业,要靠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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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十八个相对困难村的摸底工作正式启动。
扶贫办会议室里,余庆对着地图讲解:“这十八个村,情况比特别困难村好一些,但问题也不少。咱们分成六个组,每组三个村,用一周时间,把情况摸清楚。”
他特别强调:“摸底不是走过场,要住到村里,要和老百姓交心。每个村要搞清楚:优势是什么?短板是什么?老百姓想干什么?我们能帮什么?”
刘主任带队去了第一批六个村。余庆留在县里,处理十个特别困难村的验收收尾工作。
最让他牵挂的是瓦窑沟。文创陶器卖得不错,但老窑头年纪大了,手艺传承是个问题。第一批订单完成后,村里出现了新矛盾——年轻人想创新,做现代样式;老窑头坚持传统,说不能丢了根本。
余庆再次来到瓦窑沟时,老窑头正在作坊里生闷气。两个年轻徒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老窑叔,怎么了?”
“你问他们!”老窑头指着门外,“学了几天手艺,就想改祖宗的法子!陶器要的是厚重、古朴,他们非要做什么卡通造型,像什么样子!”
余庆看了看年轻人设计的草图——确实,有卡通动物,有抽象图案,和传统陶器风格迥异。
“余主任,我们不是不尊重传统。”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但市场需要创新。省城的店主说了,传统样式卖得慢,新颖的设计卖得快。我们想试试……”
“试什么试!”老窑头拍桌子,“老祖宗传了三百年的手艺,到你们这儿就变味了?”
余庆让双方都冷静。他拿起一个传统陶罐,又看看设计图,心里有了想法。
“老窑叔,您看这样行不行。”他说,“咱们分两条线。一条线,您带人做传统器型,这是根,不能丢;另一条线,让年轻人试试创新设计,这是叶,要长新芽。”
他顿了顿:“但创新不是乱来。年轻人要跟您学基本功,把传统技艺吃透了,再谈创新。您也要给年轻人空间,让他们试试。市场好不好,让市场说话。”
老窑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叹口气:“余主任,我不是老顽固。只是……怕手艺传歪了,对不起祖宗。”
“不会传歪。”余庆说,“有您把关,有市场检验,只会越传越好。”
方案定了:作坊一分为二,东厢做传统,西厢做创新。老窑头定期指导,年轻人定期汇报。产品销售也分开,传统陶器走收藏、礼品路线,创新陶器走文创、旅游路线。
第一批创新陶器出炉时,老窑头戴着老花镜看了很久。那是一个猫头鹰造型的茶壶,憨态可掬,又不失陶器的质感。
“这……还有点意思。”老人难得地露出笑容,“不过这儿,这儿,线条可以再流畅点。”
年轻人高兴地记下来。东厢西厢的隔阂,在陶土和窑火中慢慢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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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个特别困难村的验收工作全部完成。
扶贫办召开了隆重的总结会。墙上挂上了大红喜报,十个村的名字金光闪闪。每个村都有代表来,坡脚村的老太太托人带来一双新纳的鞋垫,大山村的岩嘎带来一筐干菌,旱谷村的田福贵带来一袋新米……
王书记亲自到会讲话:“同志们,十个特别困难村,十场硬仗,咱们打赢了!这是全县脱贫攻坚的阶段性胜利,更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获得感!”
掌声雷动。余庆坐在台下,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石永强眼睛湿润,李文明挺直了腰杆,老窑头笑得满脸皱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但他知道,掌声过后,是更重的责任。十八个相对困难村的帮扶即将开始,十个已脱贫村的巩固不能放松,防返贫的压力依然巨大。
散会后,王书记把余庆叫到办公室。
“余庆,干得漂亮。”王书记递给他一杯茶,“但我要给你泼点冷水——马上过年了,外出务工的都要回来。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矛盾高发期:钱没挣到的,家里有困难的,心里有怨气的,都会冒出来。”
“我明白。”余庆说,“我们制定了冬春救助方案,准备了应急资金,组织了走访慰问。”
“还不够。”王书记摇头,“你要特别注意那些边缘户——脱贫线附近的,政策享受不到的,有特殊困难的。这些人,最容易返贫。”
他顿了顿:“还有,过了年,你要考虑全县的产业布局了。十个村有十个产业,怎么形成合力?怎么对接大市场?这是下一步的重点。”
余庆认真记下。从王书记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县委大院的灯笼亮起来,红色的光温暖了冬夜。
手机响了,是苏婷。
“余庆,今天宝宝踢我了,特别有劲。”
“真的?我马上回来。”
“嗯,等你。妈炖了鸡汤,给你补补。”
挂掉电话,余庆站在院里,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快要过年了。
这一年,他走遍了青峰县的山山水水,认识了无数质朴的面孔,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累,但充实;难,但有意义。
就像这些大山里的村庄,就像这些坚守的人们——冬天来了,但春天不会远。
因为有磐石在,根基就在。
有根基在,希望就在。
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这份希望,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