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牢房里只剩下夜枭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许久,他忽然发出一阵嘶哑如破锣般的笑声,笑着笑着,那只独目中竟流下了浑浊的血泪。
“……城南……乱坟岗……第三排,歪脖子槐树下……”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埋着真正的……《遗诏副册》……上面有先帝的亲笔批注……”
他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若吾女归来,当以凤印承统,百官……不得违’!”
半个时辰后,城南乱坟岗。
裴衍亲率一队影卫,按照夜枭的指引,连夜掘开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的土地。
三尺之下,一个包裹着油布的紫檀木匣赫然在目。
匣子被火速送回镇国侯府。
当着楚云舒的面,裴衍亲手开启。
匣内,并非只有一份黄绢诏书。
诏书之下,静静躺着一枚通体鎏金、雕刻着九尾凤凰的印玺——凤印!
印文古朴,与楚云舒胸前那枚玉简化印上的纹路,竟能完全吻合!
而更关键的是,诏书旁还附有一纸先帝手谕,笔迹苍劲,力透纸背:“永宁三年冬至,朕于含元殿亲见长女踏雪归来,执簪叩地,殿中龙椅竟无故自启。此非妖异,乃血脉共鸣。后世若有疑者,可验凤印血契,以证天命。”
血脉共鸣?凤印血契?
楚云舒心中一动,立刻取来一根消过毒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精准地滴入凤印底部一个微不可察的凹槽之中。
刹那间,异变再生!
那枚鎏金凤印仿佛活了过来,爆发出比正午烈日还要璀璨夺目的金光!
光芒穿透屋顶,直冲云霄!
整座镇国侯府的上空,原本漆黑的夜幕被彻底照亮,一朵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拥有九重花瓣的巨大莲花纹路,缓缓浮现、旋转,祥瑞之气弥漫了半个京城!
这是大晏开国传说中,唯有圣贤降世才会出现的第二重天象——九重莲现!
消息以雷霆之势传入皇宫。
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内,大晏皇帝独自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窗外那尚未完全散去的金色莲纹,以及那场终于倾盆而下的春雨。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与这漫天风雨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话。
最终,他缓缓转身,对身后一直静立等候的裴衍道:“拟旨。”
男人的声音平静而威严,再无一丝犹豫。
“七皇子景曜,聪慧仁厚,才德兼备,深得民心,着即立为太子,择日行册封大典。另,敕令礼部、宗人府,重修《玉牒》,追录昭宁长公主名讳,配享太庙东庑,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诏书尚未发出,京城的政治风暴已然在酝酿新的巅峰。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楚云舒,却早已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格物院内,她召集了所有核心工匠,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亲手绘制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全国水利总图”。
她望着沙盘上用蓝色细沙标出的、蜿蜒曲折的江河水道,对身旁负责记录的楚月低声说道:“朝堂上的名分,只是入门的钥匙。接下来,该让这天下人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天命在我,不在嘴上’。”
远处,钟楼的暮鼓声混着隐隐滚动的春雷,沉沉传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低声回应着她的意志,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席卷整个大晏的变革,奏响了序曲。
序曲奏响的第一个音符,便是在金銮殿上投下的一颗惊雷。
新太子李景曜监国首月,还未等百官从那场惊天动地的“天命”大戏中回过神来,他便在第一次大朝会上,掷出了一份石破天惊的奏疏——《江南新政十策》。
“父皇,儿臣奏请,以水患频发的江南三州为试点,推行新政。”李景曜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中。
“其一,开放格物院附学,允女子报名实务科,专攻农桑、水利、算学;其二,以官府为主导,设立农工坊,招募流民,统筹生产;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废弃沿用百年的黄土夯堤之法,改用格物院新研之‘水泥’,修筑永久性防洪堤坝!”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霎时死寂。
随即,仿佛一锅滚油被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划破寂静,太常寺卿周立文颤巍巍地走出列班,直接轰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殿下!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乃天理人伦!如今竟要公然允许女子参议实务,与男子同列,此乃阴阳颠倒,乾坤错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他身后,数十名守旧派官员齐刷刷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嚎:“请陛下三思!请殿下收回成命!此乃亡国之兆啊!”
就连一直保持中立的太子太傅杨维安,此刻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上前一步,躬身劝道:“殿下,老臣并非反对革新,只是百姓愚昧,惯于旧法。骤然推广所谓‘水泥’,又让女子抛头露面,恐人心动荡,非但不能治水,反而会激起民变,得不偿失啊。”
面对群臣的滔天巨浪,萧景珩的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早有预料,也不与他们争辩。
他只是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卷轴,双手呈于御前,朗声道:“儿臣不敢妄断新政成败。此乃策师依据江南地势、水文、人口所做的《治国模拟图》,其中详尽推演了新政推行后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及应对之法。儿臣恳请父皇准许,以一年为期,若新政无效,或引发动乱,儿臣愿自请废黜太子之位,甘受任何责罚!”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连周立文的哭嚎都噎在了喉咙里。
以太子之位做赌,这是何等的魄力与疯狂!
御座之上,大晏皇帝沉默地看着下方对峙的众人,目光在那份图纸上停留了许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
“准奏。”
雷霆之势,席卷江南。
然而,京城朝堂的阻力,不过是纸上谈兵。
真正的战场,在千里之外的苏州。
楚云舒一身布衣,头戴斗笠,亲自站在了烟雨朦胧的太湖岸边,督导第一段水泥堤坝的修建。
消息传开,当地的豪绅望族立刻炸了锅。
几百年来,他们依靠每年朝廷下拨的修堤款,以及利用水患兼并土地,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这“水泥”若真能一劳永逸,岂不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一时间,“水泥乃不祥妖石,用之筑堤,必触怒龙王,招来滔天洪水”的谣言四起。
他们暗中串联,煽动百姓,抵制新政,甚至组织地痞流氓夜袭工地,打伤工匠。
面对这一切,楚云舒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不动怒,不抓人,更不解释。
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以镇国侯府的名义,广发请帖,邀请江南三州所有县令、乡老以及各家大族的族长,于三日后,共赴工地,观一场“水淹大堤”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