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刚才还慷慨激昂、痛斥他人软弱的徐树铮和曲同丰,瞬间愣住了。
他们脸上那义愤填膺的表情骤然凝固,转而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与尴尬,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们,他们哪里有信心真的去挡住东北军的兵锋啊?
刚才那番强硬表态,完全是为了贯彻段祺瑞的意图,在政治上表现出对东北军不妥协的强硬姿态。
是为了争夺话语权和未来政治资本,是一种战略姿态的展示!
真要让他们领兵去前线,直面东北军那铺天盖地、装备精良的数十万大军。
他们心里同样没有丝毫把握和信心!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袁世凯话里的潜台词:
你不是反对借道吗?不是有信心挡住吗?
好,那你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亲自带兵去挡!
别光在会议室里喊口号、指责同僚!
这一下,就将皮球狠狠地踢了回去。
将一场政治表态的争论,瞬间变成了需要个人承担实际军事责任的严峻考验。
见此,段祺瑞嘴唇翕动,那关乎强硬立场的话语,即将冲破这片因东北军文书而凝结的沉重静默。
然而,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挣脱束缚、叩击空气的刹那——
“报告!”
守候在雕花厅门外的卫兵,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传来,虽经阻隔却依旧清晰急促,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军事通讯中心唐在礼参谋有紧急情况,需立即面见大总统!”
这突如其来的禀报,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入凝滞的议场,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厅内那原本就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连呼吸都为之屏住。
无数道目光,从复杂的地图、闪烁的烛火或彼此猜忌的面容上仓促移开。
先是齐刷刷投向主座上那面色铁青的袁世凯,继而又不约而同地转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核心与外界隔绝的大门。
一种比之前讨论文书时更为浓重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漫上每个人的脊椎。
此时此刻,能让军事通讯中心的亲信参谋不顾最高会议中断规矩、必须面呈的“紧急情况”,除了关外那柄已然悬顶的利剑,还能有什么?
……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了片刻,每一秒都拉长得令人心悸。
终于,袁世凯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眸中疲惫与焦躁交织,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的阴鸷。
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让他进来。”
“是!”
随着卫兵响亮的应答,厚重的厅门被从外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军部军学司司长、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核心参谋唐在礼,迈着军人特有的沉稳步伐,却又带着一丝事态紧急的匆促,踏入这片汇聚了北洋最高权力的场域。
他军装笔挺,面色凝重如铁,目光锐利似刀,手中并无片纸只字,显然所有情报都已烙印于心,亟待口述。
入得厅来,唐在礼脚跟并拢,面向主座,“啪”地行了一个标准而利落的军礼,声音洪亮而恭敬:
“大总统!”
礼毕,他旋即侧身,向在座的段祺瑞、王士珍等一众军政显要微微欠身,礼节周全地致意:
“诸位大人好!”
这声问候,在厅内激起了涟漪般各异的反应。
几位依旧效忠袁世凯或持中立观望态度的官员(可归为挺袁派或骑墙者),或是颔首回应,或是投以探询与关切的眼神。
而另一些心思明显偏向段祺瑞、或对袁世凯近期举措心怀不满的重臣(可视为挺段派或暗藏反意者),则只是冷冷地瞥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疑虑乃至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敌意。
任何来自袁世凯直接掌控的军事核心机构的消息,在他们看来都可能裹挟着特定的政治意图,值得警惕。
然而,唐在礼对周遭这些或明或暗的反应视若无睹。
作为一名深谙高层政治漩涡、处事圆滑却又忠于职守的职业军官。
他在完成那套程式化问候动作的短短几秒内,目光已与主座上的袁世凯完成了一次迅疾而无声的交流。
那瞬间的眼神碰撞,包含了询问与确认:
此事是否适合在此公开场合、于众目睽睽之下汇报?
唐在礼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
袁世凯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紧盯着唐在礼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不安的复杂光芒。
他直接发问,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
“说吧,在礼,究竟有何急事?”
唐在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
他以军人特有的清晰与干练,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地禀报道:
“回大总统,统率办事处片刻前,几乎于同一时间,接连收到热河特别区都统姜桂题将军,以及察哈尔特别区都统何宗莲将军发来的万急电报!”
他刻意顿了顿,让“同时”、“万急”这两个词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然后继续道,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两位都统均紧急禀报,发现东北军已大规模集结精锐部队,陈兵于我热河、察哈尔两特别区北部边界之外!
据前沿侦察及对方公开示威规模估算,其兵力至少为两个齐装满员的主力师,总数当在数万之众!
更紧要的是,东北军方面已通过其前沿军官,向我方边界哨所及地方驻军发出明确无误的最后通牒。
扬言一个小时后,其先头部队将强行穿越边界,自热河北部及察哈尔东北部地域‘借道’,开赴外蒙古执行所谓‘军事任务’!”
言及此处,唐在礼的声音愈发紧绷,几乎是一字一顿:
“两位都统在电文末尾均万分急切地咨询大总统及统率办事处:
面对东北军如此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与不容商榷的‘借道’要求,我热河、察哈尔驻军究竟应当如何应对?
是予以放行,还是进行武力拦阻?
情势万分危急,恳请大总统速做圣裁,电令指示!”
“嘶——”
尽管唐在礼的汇报尽力保持冷静客观,用词力求精准。
但其传达的信息内核,却无异于在死寂的议厅内投下了一枚精神震撼弹!
即便众人对东北军的强势已有预估。
但当“陈兵数万”、“扬言一小时后借道”这些具体到兵力、精确到时刻、充满硝烟味与倒计时压迫感的字眼,被如此清晰而冷酷地吐露出来时。
所有与会者仍感到心头仿佛被重锤猛击,呼吸为之一窒!
袁世凯的眉毛瞬间拧成了疙瘩,额间深刻的皱纹剧烈抖动,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其他在座人员,无论是段祺瑞、王士珍这等核心柱石,还是各部总长、次长等实权人物。
无不面色骤变,或倒抽一口凉气,或身体陡然僵直。
刚才还若隐若现的派系分歧与内部争执,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强大、更直接的生存危机感彻底压倒、碾碎。
东北军!
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
不,是变本加厉,欺人太甚!
他们这边接到那份“请示”文书才多久?
满打满算不过一两个时辰!
内阁与统率办事处甚至还没来得及召开一个像样、完整的对策研讨会,段祺瑞方才还想发言阐述己见……
对方倒好,恐怕那文书是与调兵遣将的军令同时从沈阳发出的!
这边厢刚接到“先礼”的书面通知,还在字斟句酌分析其弦外之音。
那边厢“后兵”的钢铁洪流就已经轰鸣着推进到了边界线,冰冷的炮口直指关隘!只给一个小时的考虑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