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清晨。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秋日的薄雾尚未散尽,肃王府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一袭素白裙裳的萧云依悄然步出,周身再无他人,连平日形影不离的小柔也未带在身旁。
她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星,深处却藏着一抹决绝的坚毅。
时辰尚早,长街空旷,只闻更夫远去的梆子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萧云依步履从容,方向却并非繁华街市,而是朝着那座门庭森严、此刻正笼罩在丧子阴霾中的宰辅府邸走去。
宰辅府门前,白灯笼高挂,守门的家丁披着麻衣,神色肃穆中带着警惕。
见到一位白衣女子孤身前来,正欲上前盘问,待看清来人面容,顿时一惊,连忙躬身行礼:“郡主殿下?”
萧云依微微颔首,声音清冷:“通报一声,肃王府萧云依,求见宰辅大人。”
家丁不敢怠慢,迅速入内禀报。
不多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恭敬:
“郡主殿下莅临,有失远迎。只是……府上近日有丧,恐冲撞了郡主,不知殿下此来……”
“无妨,”萧云依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有要事与宰辅大人相商。”
管家见她态度坚决,不敢再拦,躬身引路:“既如此,郡主请随小人来。”
穿过层层庭院,昔日或许繁华的宰辅府,如今处处透着压抑。
仆役们行走无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香烛纸钱的气息。
管家将萧云依引至一处僻静的书房外,低声道:“大人就在里面,郡主请。”
萧云依推门而入。
书房内,王崇明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秋景。
他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常服,背影却依旧透着一股沉沉的威压与挥之不去的悲愤。
听到脚步声,王崇明缓缓转身。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走进来的萧云依,目光中混杂着痛楚、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怨怼。
“郡主今日纡尊降贵,亲临我这丧子之门,是何意?”
王崇明的声音沙哑,带着冰冷的讽刺,“莫不是来看我王家笑话,亦或是……替那杀人凶手,来羞辱老夫?”
萧云依迎着那足以令常人胆寒的目光,并未退缩,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依旧保持着郡主的仪范,声音却清晰而坚定:
“宰辅大人,云依今日前来,绝无恶意。此番冒昧打扰,只为一事相求。”
“哦?”王崇明挑眉,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求我?郡主有何事需要求到我这老朽头上?莫非……是为了牢里那个姓许的?”
“是,”萧云依坦然承认,直视着王崇明,“云依恳求宰辅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许仕林,林公子。”
“哈哈哈!”王崇明骤然爆发出一阵悲怆而愤怒的大笑,笑声在书房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恨意,
“放过他?萧云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人杀我独子!断我王氏血脉!你竟要我放过这杀人凶手?!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刀,几乎要剜开萧云依的心肺:
“我儿腾儿,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是我王崇明的儿子!是我苦心栽培、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竟为他仇人求情?你……你将他置于何地?将老夫置于何地?!”
萧云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她知道,常规的求情毫无意义,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
她挺直脊梁,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书房:
“冤有头,债有主。宰辅大人,此事皆因我而起。若非王腾……若非令郎因我而掳人,林公子也不会愤而出手。若宰辅大人觉得,非要一命抵一命,方能解您心头之恨……”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挣扎,有痛楚,但最终都被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然所取代:
“那么,云依愿以此残躯,抵偿令郎之命。只要大人肯放过林公子,云依……愿当场自尽于此,以命抵命!”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王崇明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女。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自幼养尊处优、看似清冷柔弱的郡主,竟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为了一个商贾,她竟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屈辱和愤怒。
王崇明脸色铁青,指着萧云依,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你……萧云依!我真是没想到!你贵为堂堂王府郡主,金枝玉叶,居然为了区区一介平民,一介低贱商贾,情愿以命换命!当真是……当真是丢尽了你肃王府的颜面!”
他痛心疾首,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吾儿腾儿,在京中子弟里,才学、家世、前程,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他待你一片真心,数次登门,礼仪周全,你却视若无睹,弃如敝履!如今,你竟为了那样一个人……我真是为腾儿感到不值!不值啊!”
萧云依紧抿着嘴唇,任由王崇明的指责如同鞭子般抽打过来,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白玉雕像。
王崇明发泄一通后,喘着粗气,冷冷道:
“哼!杀我儿的是那姓林的凶手,取你性命亦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况且,你乃王府千金,陛下亲封的郡主,何人敢动你性命?你今日若死在我这府上,我王家如何向肃王交代?休要再胡言乱语!你走吧!想让我放过那人,绝无可能!”
萧云依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并未放弃。
她知道,对于王崇明这样的政客,情感或许只是表象,利益才是根本。她咬了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另一个更为沉重、也更为屈辱的方案:
“宰辅大人,云依明白。您与我父王先前的婚约之议,意在拉拢肃王府,巩固您在朝中的地位,这是一场政治联姻。”
王崇明眼神微动,似乎没料到萧云依会如此直白地点破这层窗户纸。
萧云依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若您觉得,我以命抵命仍不够解气,或于您无益……云依亦可……亦可退而求其次,履行这婚约。”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愿……嫁入宰辅府,作为王腾的……遗孀。名义上,我仍是您宰辅府的儿媳。如此,政治联姻的效果,某种程度上依然存在。肃王府与宰辅府,表面上仍是姻亲。这,或许比一具冰冷的尸体,对您更有价值。”
这个提议,堪称石破天惊。
以郡主之尊,嫁给一个已死之人,成为寡妇,这不仅是牺牲一生的幸福,更是将肃王府的颜面置于何地?为了救陈宇,萧云依几乎押上了自己能付出的所有筹码。
王崇明彻底愣住了。
他仔细打量着萧云依,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子。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复杂难明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嘲讽,带着悲哀,也带着一丝疲惫:
“萧云依啊萧云依……你还真是为了那个贱民凶手,费尽苦心,连这种条件都敢提出来……若腾儿活着的时候,你早肯点头应下这婚约,又何来今日这许多事端?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悲凉:
“吾儿已去!我所努力谋求的一切,权位、联盟、家族的延续……如今就算得到,又给谁看?给谁继承?”
他挥了挥手,背影显得异常苍老和萧索,语气带着最终的不耐与决绝:
“走吧。不必再多言。我王崇明,绝不会放过杀子仇人。绝无可能!”
萧云依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
她明白,无论她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无法化解一位父亲丧子的刻骨仇恨。
她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崇明,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无力与决绝刻入心底。然后,她缓缓转身,白衣胜雪,步履依旧平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