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落下来时,砸在杨熙摊开的手掌心里,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听到声响的重量。
不是淅淅沥沥的细雨,而是豆大的、稀疏却有力的雨点,从铅灰色云层的裂隙间垂直坠落,啪嗒、啪嗒,先在干燥浮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很快连成一片湿痕。空气里那股闷了许久的潮湿腥气,终于被搅动、释放出来,混合着泥土、落叶和远处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
紧接着,更多的雨滴连成了线,线织成了幕。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天空的墨水瓶里狠狠蘸了一下,然后肆意地泼洒下来。雨幕瞬间笼罩了山谷、林木、屋舍和矮墙,视线在十几步外就变得模糊,只听到哗啦啦的、越来越急骤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万物。
“来了!”杨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他转身,对跟在他身后同样浑身湿透的赵铁柱和周青喊道:“按之前安排的,各就各位!铁柱叔,你带人再去检查一遍粮仓和工坊的防漏!周青叔,谷口了望塔和墙头值守的弟兄,半个时辰一轮换,绝不能让任何人淋雨受寒病倒!吴老伯,麻烦您再去地窖和备用藏身点确认一遍,看看有没有渗水!”
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在暴雨初临的混乱中,像一根定海神针。赵铁柱和周青重重点头,没有任何废话,转身就冲向雨幕深处,嘶哑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被更大的雨声吞没。吴老倌也紧了紧身上的蓑衣(这是谷内仅有的几件),步履略显蹒跚却坚定地朝后山方向走去。
杨熙自己则没有立刻去找地方避雨。他站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流淌进衣领,浸透那身崭新的蓝布短衫。他需要这寒意来冷却自己过于纷乱和灼热的思绪,也需要亲眼看看,这场预料之中却比预期更猛的秋雨,会对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幽谷,造成怎样的第一波冲击。
雨滴砸在修补过的矮墙上,新夯的三合土表面迅速变得深暗,暂时未见明显冲刷的痕迹——老陈头的手艺和这几天玩命的加固起了作用。墙头值守的队员已经披上了能找到的各种遮雨之物,破麻袋、草席、甚至大片的树皮,紧紧攥着武器,身影在雨幕中挺立如雕塑。谷内的排水沟渠正在发挥作用,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和泥土,哗哗地流向低洼处,但一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开始有积水的迹象。
两个月的缓冲期……第一天,就迎来了一场豪雨。
杨熙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胡驼子看似“通情达理”的让步,背后是更加难以揣测的深意。那最后模糊掉的“退路”,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已经悄悄系在了他的脖颈上。而眼前的暴雨,则是大自然最直接、最无情的考验——幽谷的房屋能否撑住?粮仓是否真的万无一失?伤员们本就低弱的抵抗力,能否扛过这场湿冷?
他转身,朝着作为临时议事和重伤员安置点的大工棚走去。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稳住身形。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眼前的景物在雨水中晃动、变形。
工棚里,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有序的忙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汗味和湿木头的气味。几处漏雨的地方,下面用木盆和陶罐接着,发出单调的嘀嗒声。重伤员被安置在最干燥避风的角落,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有限的几床旧被褥。周氏正带着几个妇女,用烧开放凉的开水,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发烧的伤员擦拭额头和手心。她的动作很轻,眉头却紧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李茂则蹲在另一个角落的火塘边,火塘里的火因为湿气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正小心地烘烤着几卷被雨水溅湿的竹简——那是他这几天根据杨熙口述,拼命记录下来的部分“技术原理”和谷内管理规章的草稿。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和专注,仿佛手中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杨熙的进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轻伤员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用手势压下了。他先走到周氏身边,低声问:“娘,情况怎么样?”
周氏抬起头,看到儿子浑身湿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忧虑。“又起了两个烧的。王老栓上次换来的金疮药快用完了,咱们自己采的草药,对付这么重的伤,效果……怕是不够。这鬼天气一来,就怕伤口溃烂,引起‘疡症’。”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疡症”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死亡通知。
杨熙的心沉了沉。他不懂医术,但知道感染的可怕。“我知道了。娘,您也注意休息,别累垮了。”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那肩膀比他记忆中的更加单薄了。
他又走到李茂身边。李茂察觉到阴影,抬起头,见是杨熙,连忙想站起来,被杨熙按住了。“李先生,这些稿子……”
“主事人放心,只是溅湿了边角,不妨碍。”李茂连忙道,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这雨若持续几日,潮湿太重,恐不利书写和保存。且这工棚漏雨处渐多,得想法子。”
“嗯,等雨小些,立刻组织人修补工棚,优先保证这里和粮仓。”杨熙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墨迹犹新的竹简上,“这些……是我们这两个月能否稳住阵脚,甚至争取更多主动的关键之一。辛苦先生了。”
李茂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杨熙:“主事人才是辛苦。方才……谈得如何?”他虽然人在工棚,但显然一直悬着心。
杨熙简短地将与胡驼子达成的“协议”说了一遍,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对方模糊掉第四条请求的举动。李茂听完,沉默了半晌,才叹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啊……两月之期,看似宽限,实如缓刑。主事人,我们需得抓紧每一刻。”
“正是。”杨熙环视工棚,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的人都听清,“诸位,我们有了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活下去,养好伤,恢复力气;第二,把咱们的屋子修得更结实,把地种得更好,把家伙什造得更趁手;第三,把咱们怎么做到这些的法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下来,理清楚!”
他的声音在雨声和伤员的呻吟中,显得并不激昂,却有种实实在在的力量。“胡驼子想看咱们的‘法度’,范节度使想看咱们的‘价值’。那咱们就做给他们看!但不是让他们轻轻松松就拿走,而是要让他们知道,幽谷的好,是咱们这些人,一双手、一把汗、甚至一条命换来的!没那么容易搬走,也没那么容易复制!”
这番话,既是对未来的规划,也是在给眼前这些身心俱疲的人们打气。一些伤员黯淡的眼神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接下来的日子,幽谷就像一架被强行推动的、部分零件还带着损伤的机器,在秋雨时断时续的伴奏下,艰难却执着地重新运转起来。
雨势最大的头两天,所有人都被困在室内。杨熙、吴老倌、李茂、赵铁柱(拖着伤臂)、周青,以及伤势稍轻的老陈头,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聚在漏雨的工棚里,借着昏暗的天光和微弱的火塘光,反复商讨、细化这两个月的计划。
杨熙利用这段时间,将脑海里关于小型社群治理、基础农业技术改良、手工业协作、乃至最粗浅的卫生防疫和伤员护理知识(结合周氏的实际经验),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简化。他说,李茂记录,吴老倌从现实可行性和当下资源角度提出修正,赵铁柱和周青补充防卫和野外生存的细节,老陈头则对涉及建筑、工具制作的部分提供专业意见。
一份远比交给胡驼子那份“提纲”详实、也更具操作性的《幽谷应急恢复与建设纲要》的雏形,在潮湿的空气和不断的讨论甚至争论中,逐渐成形。杨熙坚持要求,所有条款都必须明确责任人和所需资源,并且有简单的验收标准。这种清晰的、目标导向的思维方式,让吴老倌等人起初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体会到了其中的效率。
雨势稍歇,哪怕只是变成毛毛雨,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
男人们分成数队:一队由老陈头带领,优先修补工棚、粮仓和几处漏雨最严重的居住屋舍的屋顶,材料不足就用防水性稍好的树皮、茅草层层覆盖,用泥巴封边;一队由赵铁柱督导,继续加固矮墙,同时在墙内挖掘、疏通更深的排水沟渠,并将谷内低洼处的积水引走;一队由周青指挥,加强巡逻和警戒,尤其警惕刘家集方向可能在雨天发动的偷袭——虽然胡驼子有过警告,但没人敢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一句话上。
妇女们则在周氏和林周氏的带领下,照顾伤员、烹煮食物、烘干衣物、清理积水带来的污秽,同时利用雨歇的间隙,加紧纺线织布,为即将到来的严寒准备御寒之物。杨丫和林水生等半大孩子也没闲着,他们负责捡拾干燥的柴火,照看驯养的那几头山鸡(被转移到了更干燥的角落),以及跟着李茂继续学习认字和算术——李茂的“学堂”转移到了相对干燥的粮仓一角,条件简陋,但无人抱怨。
杨熙自己则像个救火队员,哪里问题最棘手,他就出现在哪里。粮仓一角发现渗水,他亲自爬上爬下和老陈头研究堵漏方案;一处排水沟开挖遇到岩层,他提出用火烧水激的原始法子尝试破碎;两个小组因为工具分配发生争执,他立刻到场调解,并当场调整了工具轮换制度。他的蓝布短衫很快沾满了泥浆和污渍,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但眼神却始终明亮、锐利,下达的指令也从未含糊。
他也在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韩铁锤的伤势反复,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便吵着要下地,被周氏强行按住后,会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不甘的低吼。吴老倌的咳嗽在湿冷天气里加重了,但他拒绝休息,每天都要将谷内各处走上至少一遍。林三在经历最初的惶恐后,似乎被谷内这种拼命般的氛围感染,在农田排水和准备冬耕的事情上表现出了超乎以往的主动和细致。就连最沉默的老陈头,在指点学徒们处理一根难啃的木料时,也会难得地多说几句。
第十天,雨终于彻底停了。久违的、苍白无力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一片狼藉却又生机勃勃的幽谷。
也就在这一天,谷口值守的队员飞跑进来报告:胡驼子营地那边,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穿着半旧棉袍、留着山羊胡、背着一个大木箱的瘦削老者,自称姓王,是胡先生派来的“匠作官”,前来“商讨合作研习事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杨熙正在查看一块刚刚排干积水、准备补种越冬菜蔬的坡地,闻报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他知道,与胡驼子的博弈,进入了新的、更细微也更具欺骗性的阶段。这位王匠作,恐怕不单单是来“研习”技术的。
“请他们到共议堂稍候,我换身衣服就来。”杨熙对报信的队员说道,语气平静。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冷而潮湿的空气。
两个月的倒计时,每一刻都无比珍贵,也无比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