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戏的锣鼓唢呐声,隔着回春堂紧闭的门板,依旧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带着一种不似人间的、扭曲的喧闹。唱腔时而高亢凄厉,时而幽咽如泣,听不清词句,却能感受到那股浸透骨髓的怨毒与悲凉。陈瞎子说得对,这戏一开唱,整个“回魂镇”的气息都变得粘稠而躁动,仿佛沉睡的凶物在蠢蠢欲动。
陆昭衍和秦绛挤在回春堂那间贴满符咒的、泛着惨绿灯光的小屋里,听着墙角瓦瓮里指甲刮擦的“刺啦”声,只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贴在背后的纸人符传来阵阵持续的阴凉感,隔绝着他们外泄的气息,却也像两片冰贴在魂体上,寒意不断渗入。秦绛躺在冰冷的木床上,陈瞎子那墨绿色药膏带来的刺痛与冰凉还在持续,但魂源溃散的速度确实减缓了,眉心那点金印也稳定了些。只是她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魂力流转)都显得艰难。
陆昭衍守在床边,紧握着她冰凉的手,将自己残余的、温养过的一丝丝混沌煞气渡过去,如同涓涓细流滋润干涸的土地。他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不时晃动的瓦瓮上,又看向背对着他们、佝偻着坐在桌前的陈瞎子。这位盲眼郎中身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但似乎确实暂时提供了庇护。
“感觉如何?”陆昭衍低声问,声音沙哑。
秦绛努力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却只牵动了嘴角:“好多了……这药,虽然……难受,但有效。”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隐约传来的戏音,“外面……那戏……”
“别管它。”陆昭衍握紧她的手,“陈先生说卯时前莫出去。我们只需待到纸人符失效前,决定好下一步。”
抉择迫在眉睫。绣楼寻镜,还是古井夺玉?两者皆险。绣楼是悬梁自尽女子的怨念所化绣楼魇,镜中残念虚无缥缈,能否“借”到尚未可知,且极易陷入镜中幻境。古井则直面无数水鬼怨灵,还有那镜花水月般的照影之险,井底血玉虽可能效佳,但九死一生。
“去绣楼。”秦绛轻声道,语气却异常坚定,“古井太险,我们……经不起再一场恶战。镜中残念,终究只是‘残念’,或许……有隙可乘。而且,”她看向陆昭衍,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陆昭衍魂体上的裂痕虽未恶化,但本源魂血大损,混沌煞气近乎枯竭,此刻不过是强撑。若再经历古井那种阴邪汇聚之地的高强度争斗,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陆昭衍何尝不知。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听你的。绣楼虽诡,总好过与满井怨魂硬拼。只是……”他看向陈瞎子的背影,“陈先生,那绣楼在镇东何处?镜中残念,又该如何‘借’取?可有忌讳?”
陈瞎子背对着他们,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与墙角瓦瓮的刮擦声、门外飘渺的戏音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半晌,他才沙哑开口:“镇东,槐树胡同尽头,唯一的三层木楼,楼顶有 褪色的红绸 ,便是。那小姐姓柳,生前爱极了那面 菱花镜 ,据说是对着镜子梳妆时,发现了情郎与贴身丫鬟的私情,一时想不开,便用那 镜子上挂着的红绸 ,在房梁上……唉。”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在绿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
“至于借念……”陈瞎子转过身,黑洞洞的眼眶“望”向他们,虽然无目,却让人感觉被某种冰冷的东西扫过,“那镜子已成 阴物 ,能 照见生魂残缺、死灵执念 。你们要借的,是她临死前最强烈的 不甘、爱恨与留念 ,这些情绪经年累月,与镜魂相融,成了 镜魇 的一部分。寻常人照之,轻则失魂,重则被拖入镜中,成为其 怨念的养分 。”
“那该如何取?”陆昭衍追问。
“两种法子。”陈瞎子伸出两根枯指,“其一,以 至亲之血 或 至爱之物 为引,唤醒她残留的 一点灵明 ,趁其恍惚,抽取一缕执念。但这需知其根底,且有引子,你们没有。”他顿了顿,“其二,便是 硬借 。以更强之 念 ,压过镜魇,强行从其本源中剥离一丝 纯净的 ‘念丝’ 。这需要你们其中一人,心神沉浸镜中,直面其 毕生怨念冲击 ,守住本心,同时另一人 在外以秘法稳固其魂 ,时机恰当时,以 魂力为针 , 抽取念丝 。凶险无比,稍有不慎,沉沦镜中,魂飞魄散,外护之人亦遭反噬。”
屋内陷入沉默。窗外夜戏的咿呀声似乎更近了,隐约能听到拖长的、凄婉的哭腔。
“我去。”陆昭衍毫不犹豫。
“不。”秦绛抓紧他的手,声音虽弱却斩钉截铁,“你的魂伤比我重,心神不稳,入镜太险。我去。我魂中有新生契约,虽弱,却自带一丝守护与抗争之意,或可抵挡怨念侵蚀。你煞气虽衰,但本质强横,在外护法,更稳妥。”
“不行!”陆昭衍断然拒绝,“你魂体未稳,怎能再涉险境?那镜中怨念积累百年,你如何抵挡?”
“正因我魂弱,怨念或会轻视,反有可乘之机。”秦绛与他对视,眼中是毫不退让的坚持,“昭衍,我们没时间争论了。纸人符效力在消退,外面不知还有什么。这是眼下最快的法子。你信我,我也信你。你在外,我才能安心进去。”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陆昭衍喉头哽住,知道她说得有理。他的状态确实不佳,强撑入镜,失败几率更高。而秦绛看似柔弱,心志之坚,他比谁都清楚。
“……好。”他终于哑声应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部传递过去,“我守着你。你若有事,我拆了那镜子,踏平绣楼。”
秦绛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嗯。”
陈瞎子在一旁听着,不置可否,只道:“既已决定,便需准备。借念需在 子时与丑时之交 ,阴气最盛亦将转衰之时,镜魇活动最频,却也最易显露本源。此外,需一 媒介之物 ,连接镜内外之人魂念。”
“何物可为媒介?”
陈瞎子摸索着,从桌下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中,取出两段细细的、颜色暗红、仿佛浸过血的丝线。“此乃 ‘牵魂线’ ,以 未嫁而夭少女的头发 混合 朱砂、雄鸡血 浸泡 ,再于 月晦之夜 编织而成,略有 牵连魂念 之效。你二人各执一端,系于腕间。入镜者心神沉入时,外护者凭此线感应其魂念波动,适时出手。记住,线断,或外护者心神失守,镜中人必遭反噬。”
陆昭衍郑重接过,触手冰凉滑腻,带着淡淡的腥气。他将其中一段小心系在秦绛左手腕,另一段系在自己右手腕。丝线系上瞬间,两人魂体皆是一震,隐隐产生一丝微妙的联系。
“还有,”陈瞎子又道,“入镜后,所见皆为 幻象 ,源于镜魇记忆与怨念所化。紧守本心,莫沉溺,莫共情,找到其 执念核心 ——通常是其 临终所见或最不甘之场景 ,于其中寻得一丝 未被怨毒彻底污染的、最初的强烈情绪 (爱、恨、悔、念皆可),以魂力包裹抽出。切记,速战速决,镜中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久则生变。”
交代完毕,陈瞎子不再言语,转身继续“看”着墙角瓦瓮,仿佛那里有什么更吸引他的东西。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贴在背后的纸人符,温度开始升高,那种阴凉隔绝之感正在减弱。陆昭衍估算,最多还有半个时辰,符力将尽。
终于,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子时正。夜戏的锣鼓声在这一刻达到高潮,又骤然低落,化作幽幽的、如泣如诉的尾音,渐渐消散在古镇的死寂中。子时与丑时之交将临。
“是时候了。”陆昭衍扶秦绛坐起。她服下陈瞎子给的一粒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黑色药丸(据说是暂时凝神定魄之用),脸色稍缓。
两人向陈瞎子告辞。盲眼郎中只是挥了挥手,嘶哑道:“卯时前回来。过时不候。”
推开回春堂沉重的木门,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古镇街道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只有远处零星几点幽绿色的磷火(或是鬼火)漂浮。那喧闹的夜戏声已歇,但一种更深沉、更诡谲的寂静弥漫开来,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按照陈瞎子指点的方向,两人贴着墙根阴影,小心翼翼地朝镇东摸去。纸人符效力渐失,生人气息开始丝丝缕缕外泄。路过一些紧闭的门户时,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仿佛窃窃私语的声音,或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响动。有几次,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某扇纸窗后,有惨白的面影一闪而过。
他们尽量避开有水的地方(古井、水缸),绕开悬挂白灯笼的门口,对任何突然出现的纸钱、纸人都保持距离。陆昭衍将所剩无几的混沌煞气运转到极致,龙气 亦微微散发,形成一层极淡的威慑,驱散一些过于弱小的窥视。
槐树胡同并不难找,因为整条胡同口,就长着一棵需数人合抱、枝桠虬结、仿佛鬼爪般伸向夜空的老槐树。槐树自古招阴,此地槐树更是阴气森森,树干上布满暗红色的、仿佛泪痕的树胶,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胡同深且窄,两旁是高耸的、墙面斑驳的旧式院墙,墙头生着枯黄的荒草。地面青石板缝隙里,暗绿色的苔藓厚厚一层,踩上去湿滑粘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霉味和淡淡的、类似脂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走到胡同尽头,果然看见一栋三层高的木结构小楼,飞檐翘角,但早已破败不堪。朱漆凋零,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雕花窗棂残缺不全,像一张张黑洞洞的、择人而噬的嘴。楼顶,依稀可见一段褪色发白、破烂不堪的红绸,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像一抹干涸的血迹。
这就是绣楼了。楼前有一方小小的、早已干涸的荷花池,池底堆满枯枝败叶和淤泥。池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石形嶙峋,在黑暗中像一个蹲伏的怪物。
小楼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但站在楼前,便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哀怨与阴冷之气,从楼内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那是一种被长久禁锢的绝望,以及对镜自怜、最终了结的惨烈。
陆昭衍和秦绛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腕间的“牵魂线”传来微凉的触感,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联系。
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更浓郁的脂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 腐味 扑面而来。一楼是客厅兼绣房的布置,积满厚灰的桌椅、倾倒的绣架、散落一地的丝线布匹,还有一面摔碎在地上的铜镜,仿佛定格了百年前的仓皇与悲剧。墙壁上挂着些褪色的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眼低垂,透着哀愁。
没有多作停留,两人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这里是闺房。拔步床的帐幔破烂如缕,梳妆台上胭脂水粉盒打开着,颜色早已黯淡腐败。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窗户的那面巨大的、镶嵌在紫檀木框中的菱花铜镜。
铜镜保存得相对完好,镜面蒙尘,但依旧能映出模糊的人影。镜框雕工精美,却缠绕着几圈同样褪色、但依稀能辨出原本是大红色的丝绸,一端系在镜框上端,另一端……垂落在梳妆台前的地面。那丝绸的末端,似乎还有深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痕迹。
镜前,放着一把圆凳,凳子上似乎也有一小片暗沉的颜色。
一切都指向那个凄惨的故事——柳小姐便是坐在这凳上,对镜梳妆,发现私情,悲愤绝望,用镜上红绸,了结了自己。
此刻,镜子蒙尘,却仿佛有无形的视线从镜中透出,落在闯入者身上。房间里的温度,比楼下更低。
“是这面镜子了。”陆昭衍低声道,将秦绛护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阴冷和怨念,暂时没有其他异动。
秦绛深吸一口气,走到镜前圆凳边,却没有坐下。她看向陆昭衍:“我该怎么做?”
“凝心静神,将一丝魂念探入镜中。我会在外面守住你,通过牵魂线感知。一旦有变,或你发出信号,我便拉你出来。”陆昭衍沉声道,将青铜戈插在身旁地上,双手结印,将残存煞气缓缓渡入秦绛体内,助她稳固魂源,“记住陈先生的话,紧守本心,速战速决。”
秦绛点头,闭上双眼,盘膝坐在镜前地上(并未坐那可疑的圆凳),手腕上“牵魂线”微微发光。她调整呼吸,尝试将一缕细微的、带着新生契约守护之意的魂念,缓缓投向那面蒙尘的菱花镜。
魂念触及镜面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在秦绛心间响起。眼前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尘埃、破败的闺房、身后的陆昭衍……一切都迅速模糊、远去。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明亮、整洁、充斥着少女闺阁馨香的房间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和脂粉味。崭新的拔步床挂着粉色的纱帐,光可鉴人的梳妆台上摆着精致的胭脂水粉和首饰匣。那面菱花铜镜崭新如初,清晰地映出她的脸——不,不是她的脸,是一张陌生而秀美的少女容颜,眉眼含春,脸颊微红,正对镜梳妆,手中拿着一支点翠金簪,在发髻上比划。
这是……柳小姐的记忆?她成功进入了镜中幻境?秦绛凝神,发现自己仿佛一个旁观者,附着在这少女(柳小姐)的视角,感受着她的喜怒哀乐,却又保持着清醒。她能感觉到腕间“牵魂线”传来的、属于陆昭衍的那份沉稳的守护之意,心下稍安。
幻境时间流淌。她看到“自己”(柳小姐)与一个清秀书生模样的男子在后花园私会,眉眼传情,互赠信物(一方绣着鸳鸯的帕子)。看到“自己”在灯下刺绣,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嘴角带着甜蜜的笑。看到“自己”与贴身丫鬟小翠说悄悄话,分享着待嫁的喜悦。
然后,画面陡然一转。光线变得昏暗,似乎是黄昏。她(柳小姐)提前从城外寺庙还愿归来,想给未婚夫一个惊喜。她悄悄走到书房外,却听到里面传来男女调笑之声。透过窗缝,她看到那书生正搂着她的贴身丫鬟小翠,手不安分地游走,而小翠则娇笑着将一杯酒喂到他嘴边,口中说着:“……等那蠢小姐过了门,得了嫁妆,你再找个由头休了她,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晴天霹雳!镜中的“秦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是柳小姐当时的感觉。她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到闺房,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甜蜜的回忆、山盟海誓、对未来的憧憬,全部化为冰冷的嘲讽和锥心的刺痛。
怨恨、绝望、被背叛的愤怒……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秦绛的心神。她紧守灵台一点清明,提醒自己这只是幻象,是柳小姐的残念。但那份痛苦是如此真实,让她感同身受,魂体微微颤抖。
画面再变。夜深人静,红烛高烧(幻觉中已是成亲景象?)。柳小姐身穿嫁衣,却泪流满面,坐在镜前。她拿起那面菱花镜,镜中映出她惨淡的容颜和通红的眼眶。她看着镜中自己,又看着镜子上方悬挂的、作为装饰的一段崭新的红绸(本是喜庆之意),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决绝。
就是此刻! 秦绛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柳小姐执念凝结、决定自尽的瞬间,也是其怨念最纯粹、最强烈的时刻!她要在这股滔天怨毒彻底爆发、吞噬一切前,捕捉那一丝最初的、强烈的“不甘”或“留念”!
然而,就在她凝聚魂力,准备行动时,幻境陡然扭曲!镜中的柳小姐影像突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了作为旁观者的秦绛!那双原本美丽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尽的怨毒、疯狂和……一丝诡异的了然!
“你……也……被……负……了……么……” 一个凄厉缥缈的声音,直接在秦绛魂海中响起,带着无尽的诱惑与共鸣,“来……吧……一起……对镜……理红妆……等那……负心人……”
不好!镜魇发现她了!而且试图将她拉入更深的幻境,与她共情、同化!
秦绛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疯狂涌入她的意识——书生的甜言蜜语、丫鬟的嘲讽、父母的责难、众人的指指点点、红绸勒紧脖子的窒息感、冰冷的绝望……柳小姐一生的悲苦与临终的怨恨,如同黑色的潮水,要将她吞没!
“紧守本心!那是幻象!” 陆昭衍焦急的声音通过“牵魂线”隐约传来,带着强大的拉扯之力,试图将她拉回现实。同时,一股温热的、带着龙气威严的煞气顺着丝线渡入,帮她稳住激荡的魂源。
秦绛咬牙,拼命抵抗着那怨念的侵蚀。她想起自己的经历,想起与陆昭衍的生死与共,想起爷爷的牺牲,想起那未解的诅咒和必须完成的使命!不!我与你不同!我不是弃妇!我有要守护的人!有必须走下去的路!
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求生执念爆发,与柳小姐的怨念激烈对抗。秦绛魂源深处,那新生的、淡金色的契约印记骤然亮起微光,散发出一股坚韧的守护之意,将侵蚀而来的怨毒黑气稍稍逼退。
就是现在!趁镜魇因她的反抗而微微停滞的刹那,秦绛凝聚所有魂力,化作一枚无形的“针”,循着那怨念潮水中最核心、最初的那一点剧烈的不甘与对“情”的彻底绝望,猛地刺入、缠绕、抽取!
“啊——!” 镜中柳小姐的影像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叫,整个幻境剧烈震荡、破碎!秦绛感到一丝冰冷、刺痛、蕴含着极致悲伤与不甘的“念丝”被成功剥离出来,缠绕在她的魂念之上。
现实中的绣楼闺房内,那面菱花铜镜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镜面剧烈波动,仿佛有东西要冲出来!缠绕在镜框上的红绸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整个房间阴风大作,温度骤降!
“绛儿!”陆昭衍见状,知道到了关键时刻,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本命精元的阳煞之血喷在青铜戈上,戈身灰金光芒暴涨!他挥戈斩向镜面与秦绛之间那无形的怨念连接,同时通过“牵魂线”将一股强大的守护意念传递过去:“回来!”
秦绛魂体剧震,感到那“念丝”已被成功捕获,而镜魇的反扑也到了!她毫不犹豫,立刻切断与镜中幻境的联系,魂念顺着“牵魂线”的指引,猛地向后一挣!
“噗!” 仿佛穿过一层冰冷的水膜,秦绛意识回归,猛地睁开双眼,魂体一阵虚幻,几乎溃散,眉心金印疯狂闪烁,嘴角溢出淡金色的魂血(灵光)。但她手中,已然多了一缕不断扭动、散发着冰冷白光与浓烈不甘情绪的“丝线”——正是那缕镜中残念!
几乎同时,那菱花铜镜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镜面炸开无数裂纹,中心处更是破开一个小洞!一股浓郁的黑气从洞中喷涌而出,化作一张扭曲的、充满怨恨的女子面孔,发出无声的咆哮,扑向秦绛!那是镜魇本体因核心念丝被夺而暴怒的反扑!
“孽障!还敢逞凶!”陆昭衍早有准备,青铜戈携带着阳煞血气和残存龙气,化作一道灰金色厉芒,狠狠劈在那黑气面孔上!
“嗤——!” 黑气面孔被斩中,发出凄厉的尖啸,迅速消融。但它临消散前,一股极其怨毒、诅咒的意念,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陆昭衍和秦绛的魂体深处!尤其针对秦绛,因为她夺走了“念丝”。
“哼!”陆昭衍闷哼一声,魂体震荡,本就布满裂痕的身体又添新伤。秦绛更是浑身剧颤,手中那缕“念丝”都险些握不住。
黑气彻底消散,铜镜“咔嚓”一声,彻底碎裂,化作一地碎片。房间内阴风骤停,但那浓郁的怨气似乎淡去了不少。缠绕镜框的红绸,也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
成功了!但也付出了代价。秦绛魂体更加虚弱,那缕“念丝”入手冰冷刺骨,不断散发着负面情绪,需尽快处理。陆昭衍伤势亦加重。
“走!”陆昭衍强忍不适,收起青铜戈,扶起摇摇欲坠的秦绛,捡起地上那缕“念丝”,用一块随身携带的、画着简单封魂符的粗布(爷爷遗留)小心包裹,塞入怀中。不敢停留,两人踉跄着冲下绣楼。
就在他们踏出绣楼大门的瞬间,身后小楼内,传来一声悠长、凄婉、仿佛解脱又仿佛不甘的女子叹息,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胡同里依旧死寂,但远处,那夜戏的锣鼓唢呐声,似乎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而且……比之前更近了。
“回回春堂!”陆昭衍脸色一变,顾不上查看秦绛手中“念丝”,背起她,朝着来路发足狂奔!必须赶在纸人符完全失效、以及那诡异的夜戏班子找上门前,回到陈瞎子的药铺!
腕间的“牵魂线”微微发热,连接着两人。背后的绣楼,在夜色中静静矗立,仿佛一张沉默的、吞噬过往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