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踏——”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老街上回响,撞在两侧高耸的封火墙上,又弹回来,叠成一片慌乱的潮音。陆昭衍几乎是半架着秦绛在跑,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魂力过度消耗的具象)。秦绛脸色惨白如纸,被他紧紧箍着手腕,脚下虚浮,几次险些绊倒。
身后,那红衣孩童“踢踢踏踏”的奔跑声和尖细诡异的童谣哼唱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却始终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仿佛猫戏老鼠。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另一个方向那哀怨凄切的戏腔也在飞速靠近,水袖破空声、环佩叮当声隐约可闻,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戏子正在街巷中穿花拂柳,疾追而来。
“不能停!那东西在吊着我们!”陆昭衍咬牙,目光急速扫过两侧紧闭的铺面和幽深的巷口。所有的门都关得死紧,窗后黑洞洞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这镇子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他们的闯入,正惊扰着它体内盘踞的“东西”。
“去那边!”秦绛忽然指向前方一个岔路口。路口左侧的巷道更窄,深处隐约可见一点朦胧的、昏黄的光晕,与古镇死寂的黑暗格格不入。那光不似灯火,倒像……纸灯笼?
死马当活马医!陆昭衍毫不犹豫,拖着秦绛拐进左侧窄巷。巷道仅容两人并肩,头顶是“一线天”般的狭窄天空,两侧墙皮斑驳,爬满枯死的藤蔓。那点昏黄光晕来自巷子尽头一家低矮的铺子,门楣上挂着一盏蒙着灰的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墨字——“扎”。
纸扎铺?
两人冲到近前,才发现铺门竟是虚掩的,留着一道缝,那昏黄的光便从门缝里漏出来。门板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的面目早已模糊,色彩剥落,在摇曳的光晕里显出几分诡异的讥诮。
身后的童谣声和戏腔已到巷口!
“进去!”陆昭衍低喝,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带着秦绛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掩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预想中的追击并未立刻破门而入。童谣声和戏腔在门外徘徊,红衣孩童“嘻嘻”的笑声和那戏子幽怨的叹息隔着门板传来,近在咫尺,却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没有进来。
暂时安全了?两人不敢放松,背靠门板,警惕地打量屋内。
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纸扎铺子。空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高高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纸人。有童男童女,笑容僵硬,腮红鲜艳得刺目;有纸马纸轿,栩栩如生,马眼用墨点就,空洞地望着来人;更有纸楼房、纸家具、纸元宝……林林总总,在昏黄的光线下,投出幢幢鬼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浆糊和劣质颜料混合的古怪气味,还有一种更淡的、似有若无的线香味。
铺子中央有张宽大的工作台,台上散落着剪刀、竹篾、彩纸、浆糊碗。一盏油灯搁在台角,灯焰如豆,静静燃烧,发出昏黄的光,也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灯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背对他们、穿着藏青色粗布褂子、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偻的老者。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篾,慢条斯理地 编着一个未完成的纸人骨架。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对闯入的两人恍若未闻。
“掌柜的,叨扰了。”陆昭衍稳住呼吸,抱拳行礼,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老者周身。没有活人气息,但也没有阴鬼的森然。这老者坐在那里,像一件摆了很久的旧家具,与这铺子、这些纸扎品融为一体。
老者没有回头,手里的活计也没停,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像是破风箱漏气:“生人味……还带着死气、怨气、煞气……稀客啊。”声音干涩嘶哑,没有起伏。
“误入贵宝地,被邪祟追赶,不得已闯入,还请老丈行个方便,容我们暂避片刻。”陆昭衍沉声道,手已悄悄按在腰后青铜戈上。
“方便?”老者慢悠悠地转过身。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老树皮般的脸,眼窝深陷,眼珠浑浊,瞳孔却异常清晰,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一种非人的、玻璃似的冷光。他目光在陆昭衍和秦绛身上缓缓移动,尤其在秦绛眉心那点微不可察的黯淡金印上停留片刻,又在陆昭衍腰间青铜戈上扫过,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竹篾上。“这‘回魂镇’,可不是给活人行方便的地方。你们身上的味儿,太冲,会把镇上的‘老伙计们’都招来的。”
“老伙计?”秦绛声音微颤,靠着陆昭衍,目光扫过满屋的纸扎。
“喏,不都是么。”老者用竹篾随意指了指满屋的纸人纸马,“等着上路呢。有些等了几十年,有些等了几百年。”他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紧闭的店门,“门外那对‘红白煞’,可是镇上的老住户了。红衣的那个,是早年镇上大户走丢的孩子,失足落井,怨气不散,就喜欢找人陪他玩。唱戏的那个,是民国时镇上戏班的台柱子,被负心人骗了身子又骗了戏本,吊死在自己戏箱上,一口怨气堵在嗓子眼,天天夜里唱她那出未唱完的《 魂断蓝桥 》。”
红白双煞!果然是这东西!陆昭衍心中一凛。民间传说中,红衣小鬼和白衣女鬼(或戏服女鬼)同时出现,便是大凶之兆,极易勾魂索命。
“它们……为何不进来?”秦绛问。
老者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得有些瘆人:“我这儿是‘扎彩铺’,专管给‘下面’送东西。它们虽是煞,也算在‘下面’挂号。我这铺子,有规矩——寅时到,卯时开,生人莫入,死客自来。 现在……还没到它们‘来’的时候。再说,”他目光再次扫过两人,“你们身上,有它们‘熟悉’又‘害怕’的味儿。那女娃娃眉心的东西,还有你小子身上的煞气,可不是普通货色。它们也在掂量呢。**”
“老丈可知如何离开此镇?或可有暂避之法?我等必有厚报。”陆昭衍拱手,语气诚恳。这老者深不可测,且似乎并无立刻加害之意,或许可探听些消息。
“离开?”老者嗤笑一声,继续低头编他的竹篾,“进了回魂镇,还想全须全尾地离开? 看到门口那盏灯笼没?‘扎’字灯笼亮着,便是铺子开着,规矩守着。灯笼若灭了……嘿嘿。”他不再多说,转而道:“你们惊扰了镇上的清净,身上又带着不干净的东西(指秦绛的契约和陆昭衍的煞气),已经是麻烦。想活过今晚,难。”
“还请老丈指点迷津!”陆昭衍深深一揖。秦绛也勉力行礼。
老者沉默片刻,手中竹篾发出“咔吧”轻响,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纸人骨架渐渐成型。他忽然问:“你们来镇上,是想找什么?治伤?还是找东西?”
陆昭衍与秦绛对视一眼,心知瞒不过这神秘老者。陆昭衍斟酌道:“我等魂体受损,急需稳固。亦想打听一处地方——秦家祖祠。老丈可知?”
“秦家祖祠?”老者编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秦绛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魂魄,“你是秦家后人?身上那股子‘讨债’的味儿,隔老远就闻到了。”
秦绛脸色一白,咬牙点头:“是。先祖……造孽,遗祸子孙。我等欲寻祖祠,了结旧债。”
“了结?”老者摇头,“那地方的债,可不是那么好了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们魂伤甚重,尤其是这女娃,魂火飘摇,新契未稳,旧根未除,再不救治,怕是撑不到天亮。”
“老丈能救?”陆昭衍急切道。
“我?我个扎纸人卖冥货的老头子,哪会救人?”老者扯了扯嘴角,“不过,这镇上,倒是有个地方,或许能帮你们暂时稳一稳。镇西头,有家‘ 回春堂 ’,老招牌了。坐堂的 陈先生 ,早年间是走方郎中,懂些 偏方 ,治疑难杂症,也治……‘虚病’。他手里,或许还有些存货。”
回春堂?陈先生?陆昭衍记下,又问:“那秦家祖祠……”
“沿着镇子主街往东走,出了镇子,三里地外有片老槐树林,林子深处,便是秦家老坟园。祖祠……就在坟园最里头。不过,我劝你们,伤好之前,别去。那地方,邪性得很,白天都不太平,何况晚上。”老者说完,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给手中的小纸人糊上第一层白纸。
看来这老者只愿透露这些。陆昭衍知趣不再多问,拱手道:“多谢老丈指点。不知我二人可否在此暂避,待天亮再寻那回春堂?”
“避?”老者头也不抬,“铺子规矩,不留生人过夜。灯笼亮着,你们能待;灯笼一灭,自求多福。至于天亮……”他冷笑一声,“回魂镇没有天亮。只有‘ 子时静 ’,‘ 卯时忙 ’。”
没有天亮?只有“子时静”、“卯时忙”?陆昭衍心头一沉,这镇子的时间流逝果然诡异。
就在这时,门外徘徊的童谣声和戏腔,忽然变了调子!红衣孩童的哼唱变得尖锐刺耳,带着浓浓的怨毒:“不开门,不开门,纸人哥哥把路拦~开了门,开了门,红绳牵你进戏班~” 而那戏腔则越发凄厉幽怨,如泣如诉,唱词模糊,但其中反复出现的“负心郎”、“戏台血”等字眼,清晰可辨。同时,门板传来“叩、叩、叩”的轻微敲击声,不疾不徐,却让人心头发毛。
老者糊纸的手停下,叹了口气:“催命鬼上门了。它们等不及了。” 他抬眼看向陆昭衍,“小子,你身上煞气重,阳气旺,本是辟邪的,但在这镇子,就像黑夜里的火把,太扎眼。女娃身上那点东西(契约),更是招邪的引子。想活命,得先把‘味儿’藏一藏。”
“如何藏?”
老者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一堆彩色纸张上。那是扎纸人用的五行彩纸,青、红、白、黑、黄五色,对应五行。他抽出一张暗黄色的纸,又抽出一张惨白色的纸,拿起剪刀,“咔嚓咔嚓” 剪了起来。动作飞快,娴熟得不像活人。片刻功夫,两个巴掌大小、粗糙却形神兼备的纸人便在他手中成型。一个穿着短打,像个小子;一个穿着襦裙,像个丫头。纸人脸上没有画五官,一片空白。
老者咬破自己枯瘦的食指——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点暗沉近黑的痕迹渗出。他用那指头,在两个纸人背后,各画了一个复杂的、似字非字的符咒。
“接着。”他将两个纸人递过来。
陆昭衍迟疑接过。纸人入手轻薄,却带着一股阴冷的质感,背面符咒微微发热。
“滴一滴指尖血,抹在纸人眉心。然后,”老者指了指铺子角落里两个等人高、脸上画着滑稽笑容的童男童女纸扎,“把你们身上一件贴身的、带生气的小东西,塞进那俩纸人怀里。快!”
门外敲击声越来越急,童谣和戏腔也越发尖锐,门板开始微微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
陆昭衍不再犹豫,咬破指尖(灵光凝聚),将一滴蕴含生魂气息的“血”抹在手中“小子”纸人空白的面部。秦绛也依样施为,将血抹在“丫头”纸人脸上。
说也奇怪,鲜血(灵光)触及纸人空白面部的刹那,两个纸人那空白的脸上,竟隐隐浮现出与陆昭衍、秦绛有三分相似的模糊五官轮廓!虽然粗糙,但神韵隐约相似。同时,纸人背后那符咒微微一亮,又迅速暗淡。
“快!贴身之物!”老者催促。
陆昭衍从怀中摸出一直贴身携带的、爷爷早年给他的一枚磨得光滑的桃木护身符(已灵力耗尽,但沾染他气息已久)。秦绛则摘下头上那根母亲留下的、最普通的乌木簪子。两人迅速将东西分别塞进角落那对童男童女纸扎的怀里。
刚做完这一切,老者猛地朝那对童男童女纸扎吹了口气。一股阴风拂过,那对纸扎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鲜活了,在昏黄灯光下透着诡异。
“去,替主人迎迎客。”老者对着童男童女纸扎低声道。
话音未落,那对童男童女纸扎,竟自己动了!它们僵硬地转过身,迈着古怪别扭的步子,走向店门。然后,在陆昭衍和秦绛惊愕的目光中,伸手,拉开门闩,打开了店门!
“吱呀——”门开了。
门外,空荡荡的巷道。但就在门开的瞬间,一道刺眼的红光和一道惨白的影子,猛地扑了进来!红光是一个穿着红肚兜、面色惨白、两腮鲜红、只有眼白的孩童,正是那红衣男孩!白影则是一个穿着残破戏服、水袖飘飘、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两者带着浓郁的阴气与怨念,直扑屋内的陆昭衍和秦绛!然而,就在它们即将扑到近前时,那对开门迎客的童男童女纸扎,却恰好挡在了陆昭衍二人与红白双煞之间!
红衣男孩和戏服女鬼的动作猛地一滞,它们空洞的眼眶“看”向那对童男童女纸扎,又“看”向纸扎怀里隐约散发陆昭衍、秦绛气息的桃木符和乌木簪,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两个“纸人”和后面那两个“生人”,哪个才是真正的目标。
“嘻嘻……纸人哥哥……纸人姐姐……”红衣男孩歪着头,咧嘴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童男纸扎的脸。纸扎脸上的笑容依旧,毫无反应。
“负心……郎……在哪……”戏服女鬼则绕着童女纸扎飘了一圈,长长的水袖拂过纸扎的脸,带起一股阴风。
老者此时,将手中那两个滴了血、画了符的小纸人,迅速贴在了陆昭衍和秦绛的后心衣服上。纸人贴上身的刹那,陆昭衍和秦绛只觉得浑身一凉,一股无形的、类似“障眼法”的力量笼罩了他们,自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微弱、晦涩,与这满屋的纸扎、冥器气息混为一体。
而与此同时,那对童男童女纸扎身上,属于他们二人的气息,却陡然清晰、浓烈起来!
“咦?这里……”红衣男孩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童男纸扎吸引,绕着它转圈,唱起古怪的童谣。戏服女鬼也飘到童女纸扎前,凄凄切切地唱起戏来,仿佛将那纸扎当成了负心人。
李代桃僵!这老者用 纸人 和 沾染生人气息的物件 ,暂时骗过了那双煞!
“还愣着干什么?等它们回过神来吗?从后门走!”老者压低声音喝道,手中竹篾指了指铺子后面。那里有一道窄小的、挂着蓝布帘子的门。
陆昭衍强压心中震惊,拉住秦绛,蹑手蹑脚地挪向蓝布帘。经过老者身边时,他低声道:“大恩不言谢,前辈……”
“快滚!”老者不耐烦地挥手,目光却紧盯着那对似乎被纸扎吸引、暂时未察觉异常的红白双煞,“记住,纸人符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找到回春堂陈瞎子,他或许有办法。出了门往西,遇路口左转,看到 白灯笼 就右转,门口有 石臼 的便是。路上莫回头,莫应声,遇纸人避让,遇水绕行!”
陆昭衍重重一点头,掀起蓝布帘,后面是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通道尽头是另一扇小门。他推开门,外面是另一条更僻静的小巷。
两人闪身而出,轻轻带上门。将门内那诡异的纸扎铺、神秘的老者,以及暂时被迷惑的红白双煞,隔绝在身后。
小巷幽深黑暗,远处隐约还能听到飘渺的童谣和戏腔,但似乎已不在近前。贴在背后的纸人传来持续的阴凉感,掩盖着他们的生人气息。
“快走,去回春堂!”陆昭衍不敢耽搁,辨明方向(西),拉着秦绛疾步而行。秦绛脚步虚浮,全靠他支撑。两人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按照老者指示,遇路口左转。
古镇死寂,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两侧房屋黑黢黢的窗口,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偶尔有白色的纸钱被阴风卷起,从脚边掠过。路过一口古井时,井里传来“咕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水,让人毛骨悚然。他们谨记老者嘱咐,目不斜视,绝不靠近水源。
拐过一个弯,前方巷口果然挂着一盏幽幽的白灯笼,灯笼在无风的夜里轻轻摇晃。按照指示右转,这条巷子更窄,地面湿滑,长满青苔。走了约莫百步,果然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放着一个厚重的石臼,臼中还残留着些捣药后的渣滓。
门是普通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字迹模糊,隐约可辨“回春堂”三字。没有灯光,寂静无声。
“是这里了。”陆昭衍上前,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敲门,而是按照江湖规矩,用特定的节奏,轻重交替地叩响了门环——三长两短。这是以前走方郎中和某些特殊行当私下联络的暗号,爷爷曾提过。
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等了片刻,毫无动静。
就在陆昭衍准备再叩时,“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各种草药和 莫名腥气 的味道扑面而来。门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陈先生?扎彩铺的掌柜指点,特来求医。”陆昭衍对着门内拱手,沉声道。
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苍老、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扎彩李多嘴……进来吧,轻点声。”
陆昭衍护着秦绛,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门在身后无声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里间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如豆的绿光,像是磷火,又像是某种特殊的药灯。借着一丝微光,勉强可见外间是个简陋的堂屋,摆着几张破旧桌椅,靠墙是高高的药柜,抽屉密密麻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复杂药味。
“受伤的,是这位姑娘吧?魂伤,还带着 阴契 和 煞气 反噬……啧,能撑到现在,也算命硬。”那沙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 翻找东西的声音。
陆昭衍心中一凛,这陈瞎子(听老者称呼)隔着门竟能看出秦绛伤势根源,果然不简单。“请先生施以援手,陆某感激不尽,必有厚报!”
“厚报?”里间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这鬼地方,要钱有何用?罢了,扎彩李的面子,多少得给点。把病人扶进来吧。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莫问,莫惊。”
陆昭衍依言,扶着重伤虚弱的秦绛,轻轻掀开里间的布帘。
布帘后,是一间更小的屋子。屋中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以及一个正佝偻着背、在桌前摸索的背影。桌上点着一盏造型奇特的油灯,灯焰果然是惨绿色的,照得满室幽暗。灯光下,可见那背影是个极其枯瘦的老者,穿着一身油污发亮的深色长衫,头发稀疏,背对着他们。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屋里四面墙壁,包括天花板,都贴满了 黄裱纸!纸上用暗红色的、疑似朱砂混合了别的什么东西的液体,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咒!有些符咒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活物。
而在屋子角落里,堆着好几个 半人高的瓦瓮,瓮口用黄泥封着,泥上贴着符纸。此刻,其中一个瓦瓮,正在轻微地晃动,瓮中传来“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以及隐约的、仿佛指甲刮擦瓮壁的刺耳声响。
“躺下。”陈瞎子(陆昭衍此刻看清,他转身时,双眼只剩两个凹陷的黑洞,果然是个盲人)指了指那张木床,声音平淡。
秦绛依言躺下,陆昭衍紧紧守在一旁。
陈瞎子摸索着走到桌前,拿起一个脏兮兮的陶碗,又从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用长长的竹镊子夹出几样干枯蜷缩、形态诡异、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东西(像是某种风干的虫子或植物的根茎),放入碗中。然后,他拿起一个小石杵,开始“咔哒咔哒”地捣起来。每捣一下,墙角那个晃动的瓦瓮就猛地一颤,里面的刮擦声更响。
“先生,那是?”陆昭衍忍不住问。
“莫问。”陈瞎子头也不抬,继续捣药。捣了几下,他似乎觉得不够,又摸索着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更小的、贴着符纸的黑色陶瓶,拔掉塞子,从里面倒出几滴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滴入碗中。那液体落入碗中,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小股带着腥臭的白烟。
陆昭衍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治病,分明像是在配制什么邪门的巫药!但此刻别无选择,他只能紧紧握住秦绛冰凉的手,给予无声的安慰。秦绛也回握了一下,示意他安心。
药捣好了,是一碗墨绿色、散发着刺鼻腥臭和苦涩药味的糊状物。陈瞎子端着碗,摸索着走到床边,将那碗“药”递给陆昭衍:“外敷,涂在她眉心、心口、肚脐、脚心。均匀抹开,薄薄一层即可。”
“外敷?”陆昭衍看着那碗诡异的东西,迟疑了。
“魂体之伤,药石难入。此药可 锁魂固魄 ,暂时封住她魂源逸散,也能 隔绝 那阴契与外界感应一二。”陈瞎子空洞的眼眶“看”着秦绛的方向,“快点,药效有时辰。”
陆昭衍一咬牙,接过碗。触手冰凉粘腻。他看向秦绛,秦绛对他微微点头,眼神平静。他不再犹豫,用手指蘸了那墨绿色的药膏,依照陈瞎子所言,轻轻涂抹在秦绛的眉心、心口(隔着衣物)、肚脐、脚心。
药膏触及魂体(灵光凝聚的虚像),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随即是火辣辣的灼痛。秦绛闷哼一声,身体微微颤抖,眉心那黯淡的契约金印剧烈闪烁了几下,竟真的稍稍稳定了一些,不再像风中残烛般摇曳。魂体溃散的速度,似乎也减缓了。
“有效!”陆昭衍心中稍定。
“半个时辰内,不要动,不要动用魂力。”陈瞎子摸索着坐回桌边,背对着他们,仿佛在倾听墙角瓦瓮的动静,“你们可以在这里待到卯时。卯时一到,立刻离开。”
“多谢先生。”陆昭衍郑重行礼,又问:“先生可知,秦家祖祠……”
“不知道。”陈瞎子打断他,语气生硬,“知道也不说。那地方,去就是送死。你们伤成这样,还想去找死?”
陆昭衍沉默。他知道陈瞎子说的是实话。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去秦家祖祠无异于自投罗网。但秦绛的伤势,爷爷用命换来的线索,都让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等待。
“先生,我等确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请问,可有何法,能让我们尽快恢复些许,至少……有自保之力?”陆昭衍恳切道。
陈瞎子沉默良久,墙角瓦瓮的晃动和刮擦声似乎也停了。半晌,他才幽幽道:“魂伤,尤其是被阴邪之力侵蚀的魂伤,最快的方法,是‘ 补 ’。以纯净的 生魂之力 ,或 阳气充沛的灵物 滋养。但此地是 回魂镇 ,生魂难寻,阳气之物更是稀罕。”他顿了顿,“除非……你们能找到‘ 替 ’。”
“替?”陆昭衍心中一动。
“以此地 残存之念 、 无主之魂 ,或 特定之物 ,暂时 替代 你们部分受损的魂元,承担阴邪侵蚀。但此法凶险,弄不好, 替 没成,反被其 夺 。而且, 替物 难寻。”陈瞎子缓缓道,“镇子东头,有一处荒废的 绣楼 。早年是镇上大户小姐的闺阁,后来那小姐在楼上悬梁自尽,怨念不散,形成 绣楼魇 。楼中有一面 她生前最爱的 菱花镜 ,据说能 照见魂影 。若你们能 取到镜中一缕她的 残念 (并非吞噬其魂,而是以特殊法门‘借用’其魂力结构暂时修补自身),或可暂时稳住伤势。但那里……凶险得很,那小姐的怨念,加上经年累月聚集的阴气,不好对付。”
绣楼?菱花镜?照见魂影?陆昭衍记下,这或许是条路子。但凶险自不必说。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陆昭衍问。
陈瞎子“看”向他,黑洞洞的眼眶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还有一个更快的法子,但更险。镇子北边,有一口 古井 ,井水连通 阴脉 ,但也被 大量怨气污染 。井底沉着不少 寻短见者 的 残骸 和 遗物 。其中有一件,是一块 血玉 ,据说是某个 痴情女子 投井时所佩,蕴含其 至死未消的执念与精魄 。若能取得,以其 精纯阴魄 暂时填补魂伤,效果最佳。但井中 水鬼 无数, 怨气滔天 ,更有 镜中照影 之险,下去,九死一生。”
两个选择,一个在陆,一个在水,皆是大凶之地。
陆昭衍看向秦绛,秦绛也正看着他,眼神交流,已明彼此心意。去绣楼,或许相对稳妥,但镜中残念,虚无缥缈。去古井,险恶万分,但血玉确有可能快速稳住伤势。
“多谢先生指点。”陆昭衍抱拳,“我们需商议一下。另外,先生可知,这镇上的‘红白双煞’,以及那唱戏的……究竟是何来历?如何应对?”
陈瞎子哼了一声:“那对 催命鬼 ?红衣的是 井童 ,戏服的是 吊死鬼 ,都是这镇上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 住户 了。一个贪玩,一个怨深,专找生人晦气。应对?躲着呗。躲不过,就用 纸人 、 替身 之类的法子糊弄。它们脑子不太灵光,但执念深,怨气重,被缠上很麻烦。你们用了扎彩李的纸人符,暂时骗过,但符力一过,它们还会找来。所以,要么在符力失效前离开镇子,要么……找到它们 真正的执念源头 ,或许能暂时安抚或摆脱。但这更难。”
真正的执念源头?陆昭衍皱眉,这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屋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敲锣打鼓,人声鼎沸,还夹杂着嘹亮却诡异的唢呐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古镇中响起,格外刺耳。
陈瞎子侧耳倾听,脸色(虽然看不见)似乎变了变:“啧, 夜戏 要开锣了。”
“夜戏?”
“镇上唯一的 戏台 , 子时 一过,就有‘东西’上去唱。唱的……都是 鬼戏 。看戏的,也不是活人。”陈瞎子声音低沉,“这戏一开唱,镇上的‘规矩’就变了。外头会更‘热闹’。你们最好待在屋里,天亮……哦不,卯时之前,别出去。”
锣鼓唢呐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吊嗓声和模糊的唱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与悲凉。仿佛一场为鬼而设的盛宴,正在这死寂的古镇中拉开序幕。
陆昭衍和秦绛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这“回魂镇”的夜,果然一刻不得安宁。而他们,必须在这危机四伏的鬼镇中,尽快做出抉择——是去绣楼寻镜中残念,还是闯古井夺血玉?亦或是,冒险探寻那“夜戏”的奥秘,寻找其他生机?
时间,不多了。背后的纸人符,在微微发烫,提醒着他们,一个时辰的“障眼法”,正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