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了二十七秒。
舰桥里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呼吸声,以及设备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舷窗外,那片乳白色光晕笼罩的废墟坟场静静悬浮着,像一幅被冻结在时间琥珀中的巨幅抽象画。断裂的金属环横跨视野,表面覆盖着奇异的结晶;半座六棱柱建筑倾斜着,缺口处垂挂着凝固的能量流,像一道永不干涸的瀑布;更远处,那些熔化又重凝的物质形成怪诞的雕塑群,在柔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
而那个信号,还在重复。
“这里是……摇篮之眼前哨……还有……幸存者……如果收到……请回应…”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电子干扰的嘶嘶声,但确实是人类的语言,用的是旧世界联盟的通用语变体,口音混杂,听起来像是由多个不同来源的录音拼凑而成。
“定位信号源。”艾莉森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恢复了指挥官特有的冷静,但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移动时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星语的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它的系统显然在刚才的暴力跃迁中受到了严重冲击。“信号源位于……下方大型残骸结构内部。距离约十五公里。结构分析显示……那是一座未完成的‘守望者枢纽站’,约百分之四十结构完整。”
主屏幕上显示出扫描图像:一座直径超过两公里的碟形结构,表面布满了蜂巢状的六边形模块。大部分模块黯淡无光,但中央区域有一小片模块仍在运作,发出微弱的蓝色光芒。信号正是从那里传来。
“能量读数?”赵磐问。
“极低。只相当于维持基本生命系统和短程通讯的水平。”星语报告,“未检测到武器能量特征或大规模动力源。但……检测到多个生命体征。数量……七到九个,信号微弱但稳定。”
“活人?”米卡尔凑到屏幕前,“在这种鬼地方?”
“也可能是某种……生物维持装置中的休眠者。”哈兰推了推临时找到的备用眼镜,“守望者的生命维持技术可以让人进入数百年甚至更久的休眠状态。”
苏瑾一直盯着窗外那片废墟,她的眼神复杂——伊瑟尔的记忆在她意识深处翻涌,带来一阵阵混杂着悲伤、怀念和警惕的情绪波动。“‘摇篮之眼’……这是‘永恒摇篮’工程的监控前哨站,负责观测子宇宙的稳定性数据。伊瑟尔参与过它的设计。”她转头看向众人,“如果还有人在里面……他们可能已经守在这里三百年了。”
三百年。这个数字让舰桥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
“通讯尝试。”艾莉森下令,“用通用应答频率。”
西蒙调整通讯面板,发出标准联络信号。几秒钟后,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对清晰、但异常苍老的男声:
“未知船只,请表明身份。你们是如何进入‘摇篮’的?”
语气平静,但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赵磐看了一眼艾莉森,见她点头,便接过通讯:“我们是人类幸存者,来自主宇宙。通过守望者遗留的坐标和‘微光号’的跃迁共鸣进入。我们需要帮助——我们的船严重受损,能量即将耗尽。”
对方沉默了大约十秒。在这十秒里,能隐约听到背景音:某种规律的机械嗡鸣,液体循环的细微声响,还有……轻微的咳嗽声。
“人类幸存者……”那个苍老的声音重复道,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辨认的情绪,“三百年了……终于……请靠近前哨站,停在三号对接平台。注意,摇篮内部的空间规则不稳定,请严格按照我们发送的导航信标飞行。”
一组坐标和导航路径数据被传输过来。星语接收后,开始在残存的导航系统中规划航线。
“他们的态度似乎……还算友好?”米卡尔低声说。
“也可能是个陷阱。”雷克斯检查着腰间的武器,尽管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小口径能量枪对付不了什么像样的威胁,“在这种地方活了三百年的人,脑子可能不太正常。”
“我们没有选择。”艾莉森看着能量读数——百分之零点二,并且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继续下降,“就算是陷阱,也得跳进去。至少那里有能量源和可能的技术支持。”
“微光号”的常规推进器艰难启动,喷口的光芒黯淡得像风中的烛火。船体缓缓调转方向,朝着下方那座碟形废墟飘去。随着距离拉近,废墟的细节逐渐清晰:表面那些六边形模块大部分已经破损,露出内部复杂的机械结构;一些区域覆盖着厚厚的、类似冰晶的白色沉积物;还有几处明显的能量灼伤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轰击过。
导航信标引导他们绕到废墟的背面。那里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区域,伸出一个半圆形的对接平台。平台边缘亮着几盏微弱的蓝色指示灯,在乳白色的背景光下几乎难以辨认。
对接过程异常顺利。平台上的自动引导系统仍然在工作,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最终还是将“微光号”稳稳地固定在了对接位上。气闸门对接时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然后是完全的寂静。
“对接完成。外部环境检测……”星语停顿了一下,“气压正常,温度摄氏二十二度,气体成分……适合人类呼吸,但氧气浓度略高,氮气比例异常。建议适应后再进行剧烈活动。”
“生命维持系统切换到最低功耗模式。”艾莉森解开固定带,“雷克斯,你带两个人留守船上,保持通讯畅通。其他人……准备接触。”
她看向赵磐、苏瑾、哈兰、米卡尔和卡里姆。西蒙需要留在工程岗位监控船体状态。
“武器?”米卡尔问。
“带着,但不要外露。”赵磐说,“除非必要。”
他们穿好轻便的防护服——主要不是为了防护,而是为了携带基础维生装置和通讯器。防护服的外层已经磨损严重,但功能还算完好。
气闸门滑开时,一股奇特的空气涌了进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金属、臭氧、陈年灰尘,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味的复杂味道。像是某个被遗忘已久的实验室,又像是一座过度消毒的医院。
对接通道很暗,只有墙壁上稀疏的蓝色指示灯提供照明。通道很长,墙壁是标准的守望者六边形纹路材质,但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脚印。
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中回荡,产生轻微的回音。这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耳朵发疼。
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出现一扇门。门是圆形的,由某种厚重的合金制成,中央有一个手掌形状的感应区。门旁有一个简单的通讯面板,此刻亮着待机的微光。
赵磐上前,按下通讯键。
“我们到了对接通道尽头。”
“请将手掌放在感应区。”那个苍老的声音从面板中传出,“我们需要确认你们的生物特征。”
赵磐照做。感应区亮起蓝光,扫描了他的手掌。几秒钟后,门内传来一连串沉重的机械解锁声,像是某个尘封已久的系统被重新激活。
圆形门分成六片,向内收缩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直径超过一百米,穹顶高约三十米。大厅中央有一个缓缓旋转的全息星图投影,展示着“永恒摇篮”内部的结构——无数破碎的模块漂浮在乳白色的空间基质中,像是一个被砸碎的模型。
但真正令人震撼的,是大厅四周。
墙壁被改造成了……生态墙。
不是自然的生态,而是人工的、精密的、充满诡异美感的生态系统。层层叠叠的透明培养槽从地板一直延伸到穹顶,槽内生长着各种经过基因改造的植物:发光的蕨类、缓慢蠕动的藤蔓、结着半透明果实的灌木。培养槽之间有复杂的管道系统相连,循环着淡绿色的营养液。光线从培养槽底部发出,将整个大厅映照成一片朦胧的绿意。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气味更浓了,混合着植物蒸腾的水汽和营养液的化学味道。
而在大厅的一角,堆放着大量从废墟中回收的设备:老式的控制台、破损的数据终端、拆解到一半的机械部件,甚至还有几台明显是人类制造的简陋维生装置。这些杂物堆旁,用废金属板隔出了几个简陋的生活区域——有铺着织物垫子的“床”,有摆放着自制餐具的“桌子”,还有挂着几件破旧衣服的“衣架”。
这里有人生活。而且生活了很久。
“欢迎来到摇篮之眼。”
声音从大厅另一侧传来。一个身影从培养槽的阴影中走出。
那是个老人,非常老的老人。他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头发稀疏全白,皮肤像是皱缩的羊皮纸贴在骨头上。他穿着一件用多种不同材质拼接而成的长袍,颜色洗得发白,但出奇地干净。他的眼睛是浑浊的蓝色,目光却异常锐利,像能看透人心。
他拄着一根用管道零件改装的拐杖,步履缓慢但稳定。随着他走近,能看清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以及左脸颊上一道已经褪色、但依然明显的旧伤疤。
“我是埃利亚斯。”老人停在五米外,目光扫过每一个来访者,在苏瑾身上停留得稍久一些,“摇篮之眼前哨站……最后的监护者。”
他说话时,能看见他缺了几颗牙齿。但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完全不像外表那么衰老。
“你们说你们是人类幸存者。”埃利亚斯继续说,“证明给我看。不是用你们的船,也不是用你们带来的那些守望者玩具。”他的拐杖轻轻顿地,“告诉我,主宇宙……现在是什么样子?‘修剪者’的收割,进行到哪个阶段了?”
问题直击核心。赵磐和艾莉森对视一眼。
“修剪者正在系统性地清除任何被判定为‘污染’的文明痕迹。”赵磐回答,“清道夫和织网者是他们的工具。守望者的遗物会引来更高级别的关注——我们刚刚被‘处决者’攻击过。”
埃利亚斯的浑浊眼睛微微睁大。“处决者……‘终焉之面’级别的?”
“是的。”
老人沉默了几秒,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那么,主宇宙已经没有安全区了。任何尝试使用守望者科技的地方,都会被标记、追踪、最终清除。”他看向苏瑾,“孩子,你身上有伊瑟尔的味道。你是他的继承者?”
苏瑾点头,没有隐瞒。“我获得了他的部分记忆和知识。”
“部分?”埃利亚斯挑眉,“伊瑟尔那家伙,要么不给,要给就是全部。他讨厌不完整的传承。”他顿了顿,“所以,他把自己拆了,把核心碎片留给了你,把其他部分……藏在了别处。典型的伊瑟尔风格。”
这话里的信息量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您认识伊瑟尔?”哈兰忍不住问。
“认识?”埃利亚斯笑了,那笑容扯动脸上的皱纹,显得既苦涩又怀念,“三百年前,我是‘永恒摇篮’工程的首席生物学家。伊瑟尔是项目顾问。我们吵过架,喝过酒,一起在未完成的子宇宙边缘,看着主宇宙的星空,争论文明到底有没有未来。”他的笑容消失了,“然后战争爆发了。守望者崩溃了。我们这些留在摇篮里的人……被困住了。”
他转身,示意他们跟上。“来吧。这里不适合谈话。我带你们去见其他人。”
老人带着他们穿过生态墙环绕的大厅,走向另一侧的通道。随着走动,更多生活痕迹显现出来:墙壁上有用炭笔画的日历,记录着日期——最新的标记停在“摇篮历327年,第154天”;角落里堆放着用植物纤维编织的篮子和容器;甚至还有一个用废金属和玻璃片拼凑成的、简陋但功能完好的净水装置。
“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三百年?”米卡尔难以置信地问。
“确切说,是三百二十七年零四个月。”埃利亚斯平静地说,“最初有六十四个人。工程师、科学家、技术人员,还有一些家属。我们是负责监控摇篮稳定性的留守团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摇篮……从未真正稳定过。空间褶皱、能量潮汐、维度泄漏……事故、疾病、绝望的自杀……人一个个减少。”
他停下脚步,在一扇普通的金属门前。“现在,还剩七个。包括我。”
门滑开。里面是一个较小的房间,看起来像是曾经的实验室改造而成。房间里有六个人,正围坐在一张用金属板搭成的长桌旁。
四男两女,年龄跨度很大。最年轻的看起来三十多岁,最老的比埃利亚斯稍年轻一些。他们都穿着类似的、洗得发白的拼接衣物,面容消瘦但眼神清醒。看到埃利亚斯带着陌生人进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表情混合着惊讶、警惕和一丝……希望?
“埃利亚斯,这些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女人开口,她的声音沙哑。
“访客。从主宇宙来的。”埃利亚斯简单介绍,“这是安娜,我们的医生兼植物学家。那是托马克,工程师。莉娜,数据管理员。卡洛,物资主管。杨,安全员。还有小凯,我们的……技术员。”他指着最年轻的那个男人,后者羞涩地点头示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磐一行人身上,那种被长时间隔离后突然见到外来者的复杂情绪,几乎能实质性地感受到。
“主宇宙……”安娜医生喃喃道,“三百年了……外面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赵磐尽可能简明地讲述了这三百年的变化:守望者文明的彻底陨落,“修剪者”系统的持续运作,人类文明的兴起与末日,以及最近的清道夫袭击和处决者的威胁。
随着讲述,七位幸存者的表情从期待逐渐变成凝重,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悲伤和疲惫。
“所以,他们成功了。”托马克——那个工程师,一个秃顶的壮硕男人——低声说,“‘修剪者’真的……把守望者从历史上抹掉了。连带着所有被‘污染’的文明。”
“不完全。”苏瑾开口,她举起手中的水晶,“守望者的知识还在。伊瑟尔的记忆还在。文明的火种……没有熄灭。”
埃利亚斯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芒。“孩子,你知道伊瑟尔为什么选择把核心碎片留给你吗?不是因为你特殊,而是因为……你代表可能性。代表一种不同于守望者的文明发展路径。”他顿了顿,“守望者太骄傲了,太相信技术能解决一切。所以他们触碰了禁忌,引来了修剪者。但人类……你们还很年轻,还在学习。也许,你们能找到一条不同的路。”
交流持续了数小时。
幸存者们分享了他们在摇篮中三百年的生活:如何利用前哨站残存的设备,建立自循环的生态系统;如何从废墟中回收物资,维持基本生存;如何在绝望中保持理智,记录数据,等待……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信号。
而赵磐他们也讲述了从寂静之海到熔炉,再到哨站-零号和与“园丁”遭遇的整个历程。当听到铁砧和“破碎齿轮号”的结局时,几位幸存者都低下了头,为那个素未谋面的战士默哀。
“铁砧……”埃利亚斯重复这个名字,“像他这样的人,在主宇宙还有很多吧?在废墟里挣扎,在绝望中坚守。”
“很多。”赵磐肯定道,“人类还没有放弃。”
天色——如果这个没有昼夜的子宇宙有“天色”的话——似乎暗淡了一些。乳白色的背景光变得柔和,培养槽的光线自动调亮,在大厅中投下斑驳的绿影。
埃利亚斯邀请他们在前哨站暂住。物资虽然紧张,但匀出一些食物和饮水还是够的。更重要的是,前哨站有相对稳定的能源——一套利用“永恒摇篮”空间基质中游离能量的小型收集装置,虽然功率不高,但至少能给“微光号”补充一点能量。
“我们可以帮你们修复部分损伤。”托马克检查了星语传输的船体数据后说,“前哨站的维护库里还有一些零件,虽然型号古老,但守望者的技术有很强的兼容性。给我几天时间,至少能让你们的常规推进器恢复到百分之八十功率。”
“代价呢?”艾莉森直接问。
埃利亚斯看着她,缓缓摇头。“没有代价。三百年了,我们守护这里,记录数据,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等待有人带着守望者的遗物回来,等待有人证明……文明还在延续。”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但如果你们非要一个‘代价’的话……把我们的记录带出去。把守望者的错误,把修剪者的真相,把这三百年我们在这里学到的一切……带出去。告诉后来者,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代价,沉重得让人无法拒绝。
接下来的两天,“微光号”的成员分散行动。西蒙和托马克带着工程团队开始检修飞船;哈兰和卡里姆在莉娜的帮助下,查阅前哨站数据库里浩如烟海的三百年观测记录;米卡尔和雷克斯跟随杨——那位安全员,一个沉默寡言但经验丰富的老兵——熟悉前哨站的防御结构和周围废墟的环境。
而赵磐、艾莉森和苏瑾,则与埃利亚斯进行了更深层的交流。
老人带他们来到了前哨站最深处,一个需要三重权限验证才能进入的房间。房间不大,中央只有一个悬浮的透明晶体柱,柱内封存着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能量模型——那是“永恒摇篮”的完整结构模拟图。
“这就是摇篮的现状。”埃利亚斯指着模型,“一个未完成的、结构畸形的子宇宙。它的空间边界脆弱,内部法则不稳定,能量流动混乱。”他放大模型的几个区域,“这些是‘泄漏点’——摇篮与主宇宙之间偶然产生的临时通道。我们就是通过监测这些泄漏点,才知道主宇宙的一些零碎信息。”
模型上标记着数十个闪烁的红色光点。
“大多数泄漏点很小,只持续几毫秒,只能传递基本粒子级别的信息。”埃利亚斯继续说,“但偶尔……会有较大的泄漏点出现。就像三个月前那次。”
他调出一段记录。显示的是一个较大的泄漏点短暂开启,持续了约三秒钟。就在这三秒内,一段混乱的信息流涌入了摇篮——正是铁砧提到的,关于“守望者之环”和那个被困意识体的信息片段。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知道‘园丁’的存在。”埃利亚斯说,“那个被困的意识体,它不只是守望者。它是最早发现‘修剪者’真相的少数人之一。它把警告藏在最深的记忆层,希望后来者能找到。”
苏瑾盯着模型,伊瑟尔的记忆在她意识中与这些信息碰撞、融合。突然,她抬起头:“埃利亚斯先生,您刚才说……伊瑟尔把自己‘拆开’了?除了给我的核心碎片,还有其他部分?”
老人看着她,缓缓点头。“伊瑟尔是守望者高层中,少数支持‘分散传承’理念的人。他认为,把完整的知识集中在一个继承者身上是危险的——万一失败,就全完了。所以他设计了一套……碎片化的传承协议。”他走到晶体柱旁,操作界面,“他把自己分成了三部分:核心碎片,也就是你持有的,包含基础知识、权限和情感记忆;技术碎片,包含完整的守望者科技树和工程蓝图;还有……真相碎片。”
“真相碎片?”
“包含守望者文明最深的秘密,以及关于‘修剪者’的全部研究数据。”埃利亚斯的声音压低,“伊瑟尔认为,这些真相太过沉重,过早知道可能会压垮继承者。所以他把它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一个只有集齐前两枚碎片才能定位的地方。”
他调出一幅星图,那是主宇宙的某个区域,标注着一个坐标。
“伊瑟尔把它藏在了‘永恒摇篮’的……反面。”
“反面?”赵磐皱眉。
“你们以为‘永恒摇篮’只是一个未完成的子宇宙?”埃利亚斯摇头,“不。它有一个镜像结构。守望者在建造时,为了测试空间折叠的极限,尝试创造了一个‘双重子宇宙’模型。正面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不稳定的摇篮,反面……是另一个完全封闭、理论上绝对稳定的镜像空间。”
他的手指在星图上滑动。
“技术碎片在守望者之环,被铁砧他们发现,现在可能落入了‘修剪者’手中。核心碎片在你这里。而真相碎片……在摇篮的镜像空间里。”他看向苏瑾,“只有你能打开它。因为只有伊瑟尔的完整权限,才能解锁镜像空间的入口。”
信息量太大,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晶体柱能量流动的细微嗡鸣。
“如果我们拿到真相碎片……”艾莉森缓缓说,“我们就有了对抗‘修剪者’的全部知识。”
“也意味着‘修剪者’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你们。”埃利亚斯严肃地说,“处决者的攻击只是开始。如果他们确认你们在寻找真相碎片,他们会动用……‘净化协议’。”
“那是什么?”
“修剪者系统的最高清除指令。”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不是摧毁某个文明或某个区域,而是……重置一片星域的基本物理常数。让那片空间变成任何复杂结构都无法存在的‘死域’。那是连空间和时间都会被‘修剪’的终极手段。”
他关闭星图,转身面对他们。
“所以,选择摆在你们面前:留在这里,在摇篮的庇护下慢慢修复、发展,等待机会。或者,去寻找真相碎片,面对可能招致‘净化协议’的终极风险。”他顿了顿,“我必须提醒你们,镜像空间的入口……就在摇篮内部。但它位于最不稳定的区域,接近那里的风险,不亚于面对修剪者。”
第三天傍晚——以培养槽光线调暗为标志,“摇篮之眼”前哨站召开了最后一次全体会议。
圆形大厅里,十三个人围坐在长桌旁:七位摇篮幸存者,六位“微光号”成员。桌面上摊开着各种数据板、手绘地图和维修清单。
托马克首先汇报了飞船的修复进展:“主推进器恢复了百分之七十五功率,可以支持常规航行。能量收集系统已修复,可以从摇篮的空间基质中缓慢补充能源,预计每天能补充总储备的百分之二。但跃迁引擎……完全报废了,没有零件,没有技术图纸,我们无能为力。”
“意味着一旦离开摇篮,我们就很难再回来。”艾莉森总结道。
哈兰和卡里姆分享了数据研究的发现:“摇篮的稳定性在持续恶化。根据三百年的观测记录,空间泄漏点的频率和规模都在增加。模型预测,最多五十年,摇篮的结构将无法维持,会彻底崩溃,与主宇宙重新融合。而那个过程……会是灾难性的,释放的能量足以摧毁数个星系。”
“所以摇篮不是永久的避难所。”赵磐说。
“从来都不是。”埃利亚斯平静地接话,“它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试验品,一个迟早会破碎的泡沫。”
他看向苏瑾:“孩子,你的决定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苏瑾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胸前的水晶。伊瑟尔的记忆、埃利亚斯的警告、还有她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感,在她心中激烈斗争。
最终,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真相必须被知道。”她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可能性。如果守望者用灭亡换来的教训,不能被后来者知晓,那他们的牺牲就毫无意义。如果修剪者的存在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真相,那么逃避只会让更多的文明重蹈覆辙。”
她站起来,看向埃利亚斯:“请告诉我镜像空间入口的位置。”
老人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欣慰、悲伤和骄傲的复杂情绪。他缓缓点头,然后操作控制面板。大厅中央的全息投影变化,显示出摇篮内部的三维结构图。
在图像的中心,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空间褶皱区域被高亮标记出来。
“这里就是镜像空间的入口。”埃利亚斯说,“我们叫它‘回响深渊’。因为那里的空间结构极度混乱,任何进入的物体都会产生无限重复的‘回响’,直到被撕裂成基本粒子。”他看向赵磐,“你们需要穿越那片区域,在无数空间褶皱中找到唯一的稳定路径。而路径的密钥…”
“在我这里。”苏瑾接话,“伊瑟尔的权限。”
“是的。但即使是伊瑟尔的权限,也只能指引方向,不能保护你们免受空间乱流的伤害。”埃利亚斯严肃地说,“‘微光号’的护盾系统必须恢复到至少百分之六十,才有可能安全通过。而我们没有足够的能量和材料。”
“我们有。”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看见安娜医生站在那里。她身后,其他几位幸存者也都走了过来。
“前哨站的核心能量池,还剩下百分之四十的储备。”安娜说,“那是我们维持生态墙和基本生命系统的能源。但如果我们把生态墙关闭,把所有非必要的系统都下线……可以把其中百分之三十五转移给你们的飞船。”
“那你们……”哈兰震惊道。
“我们可以转入最低功耗的休眠状态。”托马克接口,“前哨站的应急休眠舱还能用。关闭所有其他系统的话,剩余的能量足够我们七个人休眠……五十年。如果那时摇篮还没崩溃,也许我们还能醒来看看。”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行。”赵磐第一个反对,“那是你们维持了三百年的家园,是你们活下去的希望。我们不能——”
“三百年了,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埃利亚斯打断他,声音苍老但有力,“记录数据?等待死亡?不。我们等待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守望者的牺牲变得有意义的机会。”他看向其他幸存者,他们全都点头,“现在,机会来了。用我们最后储备的能量,换一个可能改变未来的可能性……这是最划算的交易。”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幸存者——安娜、托马克、莉娜、卡洛、杨、小凯。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终于等到使命降临的平静与释然。
“就这么定了。”埃利亚斯一锤定音,“托马克,开始能量转移准备。安娜,启动休眠协议。莉娜,把所有数据打包,传输给‘微光号’。其他人……做好告别准备。”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苏瑾身上。
“孩子,带着我们的希望,去看清这个宇宙的真相。然后……告诉后来者,该如何活下去。”
决议已定,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前哨站进入了最后的忙碌。
生态墙的光芒逐一熄灭,那些培育了三百年的奇异植物在失去光照和营养供给后,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维生系统下线,大部分区域陷入黑暗,只有核心通道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应急照明。
能量通过粗大的传输管道,从地下深处的能量池涌向对接平台上的“微光号”。飞船的护盾发生器重新上线,能量读数缓慢但稳定地攀升。
在休眠舱室,七位幸存者依次躺进了那些尘封已久的透明舱体。埃利亚斯是最后一个。躺下前,他紧紧握了握苏瑾的手。
“伊瑟尔选对了人。”他说,“记住,真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们如何使用它。不要让守望者的骄傲,成为你们的枷锁。”
舱盖缓缓闭合。淡蓝色的休眠液注入,淹没了他的身体。生命体征监视器上,心跳和呼吸逐渐减缓,最终稳定在最低代谢水平。
七个光点,在监控屏幕上规律地闪烁着。
就像这个即将熄灭的摇篮中,最后七点固执的微光。
“微光号”舰桥,所有系统重启完毕。护盾强度:百分之六十二。能量储备:百分之四十一。常规推进器:百分之七十五功率。
“航路设定完成。”星语报告,“目标:回响深渊。预计航行时间:十八小时。”
舷窗外,前哨站的灯光逐一熄灭,最终只剩下对接平台的几盏指示灯还亮着。那座他们生活了三百年的堡垒,现在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漂浮在乳白色的虚空里。
“出发。”艾莉森下令。
推进器启动,“微光号”缓缓脱离对接平台,调转方向,朝着三维星图上那个标记着“回响深渊”的扭曲区域驶去。
赵磐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七个休眠光点,然后转向苏瑾。
女孩站在舷窗前,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她的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下方,正是渐行渐远的前哨站。
“他们会没事的。”赵磐走到她身边,“等我们拿到真相,解决了修剪者的威胁,我们可以回来接他们。”
苏瑾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情绪:
“埃利亚斯说,伊瑟尔把技术碎片藏在守望者之环,把真相碎片藏在镜像空间。但核心碎片……他给了我。”她转过身,脸上有泪痕,但眼神异常坚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赵磐看着她,等待下文。
“因为核心碎片不只是钥匙。”苏瑾举起水晶,裂缝中的金光微微脉动,“它还是……保险。伊瑟尔预见到了所有可能性。包括我们失败的可能性。包括真相碎片可能太过沉重,让我们崩溃的可能性。甚至包括……我们可能被真相腐蚀,变成下一个‘修剪者’的可能性。”
她深吸一口气。
“所以他在核心碎片里,藏了最后一道指令。一道只有在我们做出‘错误选择’时才会激活的指令。”
“什么指令?”
苏瑾看着水晶,声音轻得像耳语:
“自毁协议。如果继承者偏离了守护文明的初心,如果真相被用于毁灭而非救赎……核心碎片会引爆,连同继承者一起,从存在层面抹除。”
她抬起头,泪光中带着决绝的笑。
“所以,赵磐,如果我们真的在镜像空间里找到了对抗修剪者的方法……答应我。无论那方法多么强大,多么诱人。我们都必须记得——我们是为了活下去而战,不是为了成为新的神明。”
船体轻微震动,前方,空间的颜色开始变得怪异。乳白色中混杂了暗红、深紫和不断扭曲的黑色条纹。
回响深渊,就在前方。
而深渊的彼端,藏着守望者文明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