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钢铁肠道,冰冷,光滑,弥漫着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林峰背靠着舱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痛楚,喷出的白雾在昏暗灯光下迅速消散。右手紧紧攥着那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移动输液架,金属管被手心冷汗浸得滑腻。左臂石膏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坠着他半边身子向下沉。
移动。必须移动。
他用右脚支撑,左脚拖着,输液架“哒、哒”地敲击着金属地板,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尽量贴着墙根阴影走,避开头顶那些规律转动的监控探头。眼睛既要看路,又要不断扫视前方和身后,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巡逻兵的脚步声、远处舱门开关的液压声、通风系统的低鸣。
从医疗中心到三层简报室,直线距离不过两百米,却要经过两个人员相对密集的交叉口和一个需要权限卡的内部隔离门。对他现在这个状态来说,无异于一场微型敌后渗透。
第一个交叉口就在前方十米。那里连接着舰员生活区和部分辅助舱室,即使是凌晨,也可能有人走动。林峰停下脚步,喘息着,侧耳倾听。有说话声,由远及近,是两个换班下来的轮机兵,声音带着疲惫。
“……这趟出来真他妈折腾,先是北极那档子事,听说又救回来几个重伤的……”
“可不是,医疗中心那边灯火通明……哎,你听说了没,有个重伤员好像不见了?”
“嘘!别乱说!小心纪律!”
脚步声和交谈声在交叉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另一条通道,渐渐远去。
林峰后背惊出一层冷汗。消息传得这么快?他必须更快。
他抓紧时机,用尽力气快速挪过交叉口,闪进对面一条相对狭窄的维修通道。这里灯光更暗,管道纵横,空气闷热。他记得这条通道可以迂回到达靠近简报室区域的备用电路间。
维修通道不好走,地面有轻微油污,脚下打滑。他不得不更加依赖输液架,右臂承受的压力剧增,刚刚愈合一些的伤口传来抗议的疼痛。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不敢擦,只能用眨眼勉强应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感觉自己像在泥沼里跋涉,每一次抬腿都无比艰难。身体的每个部件都在尖叫:骨折处闷痛,烧伤的后背与粗糙的病号服摩擦如同火燎,胸口发闷,头晕一阵阵袭来。
不能停。沈皓的脸,苍白,安静,在脑海里浮现。那个黑色金属盒微弱的蓝光,还有“隼”敲击出的倒计时——二十八小时三十七分。
他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和疼痛让他精神一振。继续往前挪。
前方传来规律的“嗡嗡”声,是主电路间的变压器在工作。绕过这里,就能看到通往简报室区域的最后一道隔离门。但隔离门前,通常有一名执勤的警卫。
林峰靠在管道上,剧烈地喘息,趁机观察。隔离门是厚重的气密结构,旁边有刷卡器和密码盘。警卫背对着他这个方向,站在门边,身姿笔挺,但微微垂着头,可能也有些疲惫。
硬闯不可能。只能智取,或者……等待一个缺口。
他观察着警卫的动作规律,又看了看头顶的管道布局。一条粗大的冷凝水管从电路间上方延伸出来,贴着天花板,经过警卫头顶上方,通向隔离门另一侧。管壁上凝结着水珠,偶尔滴落。
一个冒险的念头浮现。
他松开输液架,让它轻轻靠在管道上。然后,他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从旁边维修工具箱散落的零件里,摸到一个废弃的小螺母。他掂了掂,瞄准警卫头顶上方那段冷凝水管与支架连接处一个不太牢固的卡扣。
“嗖——”
螺母脱手,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精准地砸在那个卡扣上!
“叮!”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卡扣本就有些松动,被这一砸,连接处“嘎吱”一响,一小段水管微微下沉,积存在上面的一滩冷凝水“哗啦”一下倾泻而下,正好浇在下方警卫的后颈和衣领里!
“我靠!”警卫被冰水激得一哆嗦,惊呼出声,下意识地跳开一步,扭头查看头顶,同时手忙脚乱地拍打后颈的水。
就是现在!
林峰如同蓄势已久的病豹,用尽此刻能挤出的所有爆发力,从阴影里冲出!不是冲向警卫,而是冲向隔离门旁边那个不起眼的、用于紧急情况下手动开启门阀的红色应急手柄!
他的目标不是开门——那需要时间和力量,还会惊动警卫。他的目标是手柄下方那个小小的、连接着门禁警报系统的压力传感器!
在警卫转头查看水管、尚未完全回身的电光石火间,林峰完好的右手狠狠拍在了那个压力传感器上!
“嘀——!”一声短暂而尖锐的警报响起!隔离门上方红灯闪烁!
这是“门禁异常触发”警报,通常表示有人试图非法开启或门体故障。警报声立刻吸引了警卫的全部注意力,他顾不上后颈的冰凉,猛地转身看向门禁控制面板,同时按住通讯器:“指挥中心,三层b区隔离门报警,代码7-2,正在查看!”
按照应急程序,他需要先检查门禁面板和门体状态,确认是误报还是故障,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秒。
而这十几秒,林峰已经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挪到了隔离门旁边——那里,有一个通常被忽略的、用于传递小件物品的、只有书本大小的手动旋转传递窗。传递窗通常从内部锁闭,但刚才的警报触发,可能导致内部电子锁短暂复位或进入待检状态。
林峰将之前藏在袖口里的、磨尖的塑料片插入传递窗边缘缝隙,凭借手指对细微机械结构的触感和在侦察连练就的撬锁技巧,快速拨弄。汗水滴落在手背上,时间仿佛凝固。
警卫正在检查面板,嘴里报告着:“面板显示传感器误触发,可能冷凝水导致短路,申请复位……”
“咔。”
一声轻不可闻的弹响。传递窗内部机械锁被拨开了。
林峰毫不犹豫,用肩膀顶开传递窗——窗口太小,正常人根本过不去。但他现在瘦得脱形,又卸掉了输液架,忍着肋骨和后背的剧痛,竟然将头和肩膀硬生生挤了进去!然后收腹,蜷缩,一点一点,像一条蜕皮的蛇,艰难地将整个身体从那个狭小的窗口“蹭”了过去!
粗糙的金属边缘刮擦着石膏和烧伤的后背,带来难以形容的剧痛,他死死咬住牙关,把呻吟压在喉咙里。当他的双脚终于落到隔离门另一侧的地面时,几乎虚脱,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不敢停留,立刻反手将传递窗推回原位,发出轻微的“咔哒”锁闭声。然后,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
门外,警卫已经复位了警报,疑惑地看了看恢复正常的门体,嘀咕了一句“这破天气,连管道都造反”,便回到了原位。
林峰瘫坐了几秒钟,强迫自己站起来。他已经能听到隐约的、经过隔音处理仍透出墙外的说话声——简报室就在前方拐角。
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病号服,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污,将那个藏在指缝间的剃须刀片调整到更趁手的位置。然后,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简报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灯光雪亮。秦锋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低沉有力,正在部署任务细节:
“……‘冰镐’行动,第一阶段,高空跳伞,降落点J-7,误差半径必须控制在五百米内。落地后,由‘游隼’负责引导,向目标预警站迂回接近。第二阶段,渗透。根据有限情报,预警站地表结构基本废弃,但地下部分有活跃能量信号和可疑热源。入口可能隐藏在冰缝或伪装建筑下。技术组负责破解外部安防,突击组跟进清场。第三阶段,数据获取与撤离。目标优先:寻找与‘神经重构协议’相关的存储设备或信息。次要目标:评估站点技术关联性,获取样本。全程无线电静默,定时通过卫星中继回传短码。任何情况,四十八小时窗口一到,必须撤离,到L-3集结点等候接应。清楚没有?”
“清楚!”几个低沉的声音同时回应。林峰能分辨出其中有大刘的粗嗓门,还有猴子略显紧张的音调。
“关于目标内部可能遭遇的抵抗,”另一个陌生的、冷静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是“隼”,“情报显示,可能存在自动化防御系统,以及少量未知型号的无人作战单元。不排除有留守的技术或武装人员。对方技术路线与‘方舟’有相似性,但似乎更侧重机械与自动化,生物质融合迹象较少。”
“另外,”“隼”顿了顿,“目标区域近期有非北约的第三方信号活动痕迹,特征模糊,可能与‘海幽灵’有关联。需高度警惕。”
简报室内沉默了几秒,气氛更加凝重。
“还有什么问题?”秦锋问。
“秦队,”是大刘的声音,带着犹豫,“林峰他……真的不参与?他对‘方舟’那套玩意儿最熟,万一里面……”
“这是命令。”秦锋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有他的任务。做好你自己的事。”
门外的林峰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不重,但在寂静的走廊和紧张的简报室内,却异常清晰。
里面瞬间安静下来。几秒钟后,秦锋带着戒备的声音传出:“谁?”
林峰推开了门。
雪亮的灯光涌出,刺得他眯了下眼。简报室内,椭圆桌旁坐着七八个人,全都穿着极地作战服,装备整齐。秦锋站在主位,手里拿着激光笔,眉头紧锁。大刘、猴子、还有几名“猎刃”的熟面孔,以及两个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作战服、面容陌生的男女——应该就是总部特勤处的技术支援。而“隼”,坐在角落阴影里,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有眼睛平静地看向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峰身上。
他现在的样子堪称凄惨:宽大不合身的病号服沾满污渍和汗迹,左边袖子空荡荡耷拉着石膏臂,右边袖子挽起,露出手臂上固定的留置针和胶布。脸上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带血,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前。他站在门口,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意志力撑着,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整个简报室鸦雀无声,只有通风系统的低鸣。
大刘张大了嘴,猴子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特勤处的两人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隼”的目光在林峰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看不出波澜。
秦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然后又变得铁青。他手中的激光笔“咔嚓”一声,被他生生捏断了。他死死盯着林峰,眼神里翻腾着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
“你……”秦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是怎么……出来的?”
林峰扶着门框,喘了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秦锋脸上,扯出一个疲惫却执拗的弧度:“……走出来的。”
“胡闹!”秦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水杯跳起,“你这是严重违反纪律!擅自离舱!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警卫和监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你这是找死!”
“我知道。”林峰的声音嘶哑,但很稳,“所以我来了。”
“你来干什么?啊?”秦锋绕过桌子,大步走到林峰面前,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低吼道,“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你能干什么?拖后腿吗?让整个队伍因为你分心?因为你延误?甚至……因为你暴露?”
“我不会拖后腿。”林峰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不进核心。我在外围,接应,警戒,望风。我对‘方舟’的技术有直觉,对危险有预感。多一双眼睛,多一分保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沈皓的时间,不多了。多一分力,就多一分希望。秦队,你了解我。让我躺在那里等,我做不到。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能看见希望的地方。”
简报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林峰粗重的喘息声和秦锋压抑的怒火在空气中碰撞。
大刘猛地站起来:“秦队!带上峰子吧!他能行!医疗舱那帮人懂个屁!峰子的命硬着呢!”
猴子也连忙点头:“是啊秦队,峰哥对那种鬼地方的感觉最准!上次在‘方舟’……”
“闭嘴!”秦锋回头怒喝,打断他们。他胸膛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却倔强得像块石头的手下,看着他眼底那簇烧得人心慌的火焰。
理智告诉他,林峰现在去,就是累赘,是巨大的不确定因素,是违反无数条纪律的典型。
但情感深处,另一个声音在问:如果躺在那里的是自己,林峰会不会也这样不顾一切?如果这次任务因为少了那份对“方舟”技术的独特直觉而失败,沈皓因此……自己会不会后悔?
还有沈皓。那个同样躺在病床上,时间所剩无几的兄弟。
秦锋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决断取代。他看向角落里的“隼”:“‘游隼’同志,以你专业的评估,他现在的状态,在极限环境下,存活和完成外围警戒任务的可能性有多少?”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隼”。
“隼”抬起眼,平静地看了看林峰,又看了看秦锋,声音毫无波澜:“生理状态:极差,存活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意志力与战场适应性:极高,可部分弥补生理劣势。对目标环境熟悉度:有一定优势。综合评估,执行非直接交火的外围警戒与接应任务,存在可行性,但风险系数提升至少百分之四十。需额外医疗支持和装备适配。”
很客观,很冷酷,但也留了一丝余地。
秦锋又看向那两个特勤处的技术人员。其中那个年长些的推了推眼镜,谨慎地说:“我们可以紧急调配一套轻量化的生命维持和外骨骼辅助系统,能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他的生命体征,提供基础行动助力。但需要时间调试,而且……这需要额外批准。”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秦锋死死盯着林峰,仿佛要把他看穿。林峰也毫不回避地回视。
漫长的十几秒后,秦锋猛地转身,走回桌边,拿起通讯器,按下一个加密频道。
“指挥中心,我是秦锋。‘冰镐’行动队长。请求紧急调用一套‘戍卫-3’型轻量化生命维持辅助系统,配属给临时增补行动人员林峰。理由:目标区域特殊技术环境需要其经验直觉,执行外围警戒任务。风险我已评估,责任我负。请立即批准并送达三层简报室。完毕。”
他放下通讯器,看向林峰,眼神锐利如刀:“林峰,你给我听好了。这不是批准,这是临时征用。你没有正式任务编号,没有独立指挥权限。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在指定外围区域隐蔽、警戒、接应。一切行动听我指挥。你的身体数据会实时回传到技术组和我的终端,一旦出现危险值,我会立刻命令你撤回,你必须无条件执行。如果因为你的原因导致任务暴露或失败,或者你死在上面,我保证,你的追悼会上连个像样的花圈都没有!听明白没有?!”
林峰身体晃了一下,但眼神陡然亮起,嘶声道:“明白!”
“大刘!猴子!”
“到!”
“带他去隔壁装备室,用最快速度,把他给我塞进那套‘戍卫-3’里!教他怎么用!十分钟后,我要在这里看到一个还能动的兵,而不是一具尸体!快去!”
“是!”
大刘和猴子立刻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林峰,几乎是把他拖出了简报室。
门关上。简报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已然不同。
秦锋走回主位,扫视众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任务计划不变。出发时间不变。现在,我们有一个额外的外围警戒点。技术组,立刻调整通讯和监控频道,把林峰的数据接进来。‘游隼’,标注一个适合他隐蔽和发挥作用的接应区域。”
“是。”
“明白。”
角落里的“隼”默默在电子地图上标记了一个点,距离预警站主入口约一点五公里,一处背风的冰脊后方。
秦锋看着地图上那个新标记的点,又看了看紧闭的舱门方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这个兵,是他带过最野、最不听话、也最他妈像样儿的兵。
但愿,这次疯狂的豪赌,能赢回兄弟的命,也能把这个混账东西,全须全尾地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