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贤飞往波士顿后的第二周，秋意渐浓。爱情公寓楼下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泛黄，风一吹就像金色的雨。
胡一菲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上课、备课、做研究、和公寓的朋友们吃饭聊天。只是偶尔深夜回到房间，看到床头柜上那只和曾小贤配对的手表，会愣神几秒。
周三下午，她上完最后一节《教育心理学》，抱着教案走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深秋的傍晚来得早，五点多钟，校园里的路灯就陆续亮起。
“胡老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菲转头，看见三个男人站在教学楼侧面的阴影里。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阴沉。
一菲认识他——张子涵的父亲，张天豪。本地有名的地产商，也是学校的捐赠人之一。
“张先生，有事吗？”一菲停下脚步，语气平静。
张天豪走近几步，他身后的两个保镖模样的壮汉也跟着上前，无形中形成包围之势。
“胡老师，我儿子张子涵这学期的《教育心理学》，你给了他59分。”张天豪声音压得很低，“就差一分及格。能不能……通融一下？”
一菲皱眉：“张先生，成绩是根据平时表现和期末试卷综合评定的。张子涵同学缺课三次，平时作业也没交齐，期末卷面也只有58分。59分已经是考虑到他期中表现不错的照顾分了。”
“照顾？”张天豪冷笑，“胡老师，我每年给学校捐多少钱你知道吗？我儿子在你课上，你就不能多‘照顾’一分？”
“学术评价有学术评价的标准。”一菲不退让，“而且张先生，您儿子大三了，如果这门课不及格会影响毕业。我建议他下学期认真重修，以他的能力，好好学是能过的。”
“重修？”张天豪声音提高，“我儿子时间宝贵得很，下学期要去英国交换！没时间重修！”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一菲面前：“胡老师，我听说你最近在评教授？需要我帮你在校领导那里说句话吗？只要你把我儿子的分改了，一切都好说。”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一菲脸色冷下来：“张先生，请您自重。成绩我不会改，评教授我也凭自己的实力。如果您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但两个保镖挡在了前面。
“胡老师，”张天豪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查过你。父母都是普通老师，没什么背景。在这个城市，我张天豪想让你过得好很容易，想让你不好过……也很容易。”
一菲握紧了手里的教案。她不怕打架，真要动起手来，这两个保镖未必是她的对手。但这里是学校，她是老师，动手的后果很严重。
而且……张天豪这种人，明的玩不过，会玩阴的。
“你想怎样？”她转过身。
“很简单。”张天豪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拟的成绩修改申请，你签个字，盖个章。然后给我儿子写封推荐信，推荐他申请剑桥的交换项目。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一菲看都没看那张纸：“不可能。”
“胡一菲！”张天豪终于撕下伪装，脸色狰狞，“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我在教育局、在学校董事会都有人！你信不信我一句话，让你在这行混不下去！”
“那你就试试。”一菲扬起下巴，“我倒要看看，一个地产商能不能一手遮天。”
“你——”张天豪气得手发抖，对保镖使了个眼色。
两个保镖上前，一左一右夹住一菲。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胡老师，别让我们为难。签个字而已，对大家都好。”
“放手！”一菲想挣脱，但两人抓得很紧。
教学楼里还有零星的学生进出，看到这一幕都躲得远远的。有学生想掏出手机，被保镖瞪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三位，在校园里对一位女老师动手动脚，不太合适吧？”
所有人转头。
乔卫东从路灯的光影里走出来。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个文件袋，看起来像刚开完会路过。
但他身后跟着五个人——三个穿着律师袍的男女，两个拿着摄像机和录音设备的助理。一行人气场强大，瞬间把张天豪三人比了下去。
“你谁啊？”张天豪皱眉。
乔卫东没理他，径直走到一菲面前，看了眼她被抓住的手臂：“胡老师，没事吧？”
一菲愣愣地摇头。她没想到乔卫东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会带着……律师团？
乔卫东这才转向张天豪：“我是胡老师的朋友。张天豪先生是吧？‘天豪地产’的董事长，去年纳税信用等级b级，今年上半年因为违规预售被罚款八十万，目前还有三起劳务纠纷在审理中——我说得对吗？”
张天豪脸色一变：“你……你调查我？”
“不用调查，公开信息而已。”乔卫东从身后一位女律师手中接过平板电脑，划了几下，然后转向一菲，“胡老师，这位张先生刚才的行为，涉嫌寻衅滋事和威胁恐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写恐吓信或者以其他方法威胁他人人身安全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讲解法律条文。然后看向张天豪的两个保镖：“至于这两位，在公共场合强行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涉嫌非法拘禁。
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条，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
两个保镖手一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张天豪强作镇定：“你少吓唬人！我就是跟胡老师谈事情！”
“谈事情需要带保镖？需要抓着老师不让走？”乔卫东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一菲第一次见他戴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锐利，“张先生，刚才的对话，我的助理已经全程录音录像了。包括您说的‘我一句话让你在这行混不下去’，以及您承诺贿赂的具体金额。”
他身后的助理举了举手中的设备。
张天豪脸白了：“你……你们这是非法录音！”
“在公共场所，对正在发生的涉嫌违法犯罪行为进行录音录像，属于合法取证。”那位女律师开口了，声音清晰专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六十八条，以侵害他人合法权益或者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的方法取得的证据，不能作为认定案件事实的依据。但您刚才的行为涉嫌违法，我们的取证不在此列。”
另一个男律师补充：“此外，张先生试图贿赂高校教师篡改学生成绩，涉嫌行贿罪。虽然金额未达到刑事立案标准，但根据《教育部关于高校教师师德失范行为处理的指导意见》，我们可以向学校纪委和教育厅实名举报。”
“还有您提到的‘在教育局、学校董事会都有人’，”第三个律师推了推眼镜，“这可能涉及公职人员违纪问题。我们会一并提交给纪检监察部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法条引用准确，逻辑严密。张天豪额头开始冒汗。
乔卫东等律师们说完，才缓缓开口：“张先生，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向胡老师诚恳道歉，保证不再骚扰她和她的学生，然后离开。
第二，我们按最高标准起诉——寻衅滋事、威胁恐吓、企图行贿，还有你的保镖涉嫌非法拘禁。同时向学校、教育厅、住建局（因为你公司的违规问题）、税务局（查你的b级纳税信用）实名举报。”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你选哪个？”
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分明的阴影。
一菲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看着他不急不缓地说出那些话，看着张天豪从嚣张到惊恐的表情变化……
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张天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挤出一句：“我……我道歉。”
他转向一菲，脸色难看得像吞了苍蝇：“胡老师，对不起。刚才……刚才是我冲动。我儿子的成绩，按……按规矩来。我不会再骚扰您。”
一菲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张天豪又看向乔卫东：“这位……先生，今天的事，能不能……”
“道歉我们接受了。”乔卫东打断他，“但录音录像资料我们会保留。如果胡老师或者她的学生再受到任何骚扰，这些资料会立刻送到该送的地方。明白吗？”
“明……明白。”
“那请吧。”乔卫东侧身让开。
张天豪带着两个保镖，灰溜溜地走了，脚步匆忙得像逃跑。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乔卫东才转身面对一菲。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刚才那股凌厉的气势瞬间收敛，又变回了公寓里那个温和的邻居。
“没事了。”他说。
一菲看着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乔老师……您怎么会……”
“正好在附近见客户，结束得早，想来学校找你吃晚饭。”乔卫东笑了笑，“没想到碰见这事。律师是我公司的法务团队，今天正好在一起开会，就一起过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一菲知道，哪那么巧。五个律师，带着专业设备，明显是有备而来。
“您……早就知道张天豪会来找我？”
“听学生处一个朋友提过，说张天豪为儿子成绩的事在活动。”乔卫东承认，“我查了下这个人，风评不好，怕他找你麻烦，就让法务部准备了一下。本来是预防，没想到真用上了。”
他顿了顿：“抱歉，没提前跟你说。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一菲摇头。她看着乔卫东，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用最冷静最专业的方式帮她解决麻烦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感激，当然有。但不止感激。
还有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
她胡一菲活了三十年，从来都是保护别人的那个。
父母老了要保护，弟弟展博要保护，公寓的朋友们要保护，学生要保护。她习惯了当强者，习惯了靠自己。
这是第一次，有人挡在她前面，不是用武力，而是用更高级的方式——用知识，用规则，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力量。
这种感觉，陌生，但……不坏。
“乔老师，”她轻声说，“谢谢您。”
“不客气。”乔卫东看了眼手表，“还来得及吃晚饭。学校后门那家川菜馆还开着吗？”
一菲愣了愣：“开……开着。”
“那走吧，我饿了。”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教案，“律师们辛苦了，你们先回去。林律师，明天把今天的取证资料整理归档。”
“好的乔总。”女律师点头，带着团队离开了。
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秋夜的凉风吹过，但一菲不觉得冷。
……
那家川菜馆很小，开在学校后门的老街上，老板是一对四川夫妻。一菲读研时常来，工作后偶尔也会来怀念一下。
老板娘看见她，热情地招呼：“胡老师！好久没来了！这位是……”
“朋友。”一菲说。
“男朋友吧？”老板娘笑，“郎才女貌的，真好！”
一菲脸一红，想解释，但乔卫东已经微笑着点头：“麻烦给我们个小包间。”
包间确实小，只能坐四个人。但很干净，墙上挂着川剧脸谱，空气里弥漫着花椒和辣椒的香气。
点完菜，老板娘出去后，包间里安静下来。
一菲捧着茶杯，看着对面的乔卫东。他正在倒茶，动作很稳，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乔老师，”她终于问出憋了一路的问题，“您刚才……为什么那么做？”
乔卫东抬眼：“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到那种程度。”一菲认真地说，“带着律师团，查张天豪的底细，准备得那么充分……这已经超出普通邻居的帮助了。”
乔卫东放下茶壶，想了想：“两个原因。第一，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麻烦，我应该帮。第二……”
他顿了顿：“我看不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有点钱有点权，就以为可以践踏规则，可以欺负认真做事的人。这种人，需要有人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一菲看着他：“您经常这样……教人规矩吗？”
“偶尔。”乔卫东笑了，“不过像今天这么‘隆重’的，不多。主要是张天豪这种人，普通的警告没用，必须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后果，他才会怕。”
菜上来了。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清炒时蔬，都是家常菜，但香味扑鼻。
吃饭时，乔卫东聊起他大学时的事：“我读法律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一个教授被开发商威胁，因为教授写了篇批评他们项目的文章。我们几个学生帮教授搜集证据，联系媒体，最后开发商道歉撤诉。”
“您学法律的？”一菲惊讶。
“辅修。”乔卫东夹了块鱼，“本科学管理，辅修法律。后来觉得法律太严肃，还是做生意有意思。”
他说得轻松，但一菲能想象，一个学生时代就敢帮教授对抗开发商的人，骨子里有多强的正义感。
“那后来呢？那个教授……”
“现在是我公司的独立董事。”乔卫东微笑，“有时候缘分很奇妙。”
一菲也笑了。她发现，和乔卫东聊天很舒服。他知识面广，但不卖弄；有阅历，但不倚老卖老；有实力，但不炫耀。
最重要的是，他懂她。
懂她的原则，懂她的坚持，懂她为什么不肯改那一分。
“乔老师，”她忽然说，“如果今天您没来，我可能真的会动手。”
“我知道。”乔卫东点头，“但那样你就被动了。打人，哪怕你是自卫，也会被说成‘大学老师殴打学生家长’。张天豪会利用这点，把事情闹大，影响你的工作。”
他看着她：“一菲，你很强，但有时候，强不是硬碰硬。用对方法，四两拨千斤。”
这话说得一菲心头一震。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确实习惯了硬碰硬。对学生严厉，对同事直接，对不公平的事当场怼回去。她以为这是强，但现在想想，这可能是……莽。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她小声问。
“不是冲动，是正直。”乔卫东纠正，“正直是很好的品质。只是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正直需要智慧来保护。不然，容易被伤害。”
他说得很温和，但每个字都落在一菲心里。
吃完饭，乔卫东送一菲回公寓。车停在楼下时，一菲没有马上下车。
“乔老师，”她看着前方，“曾小贤走的那天，您说您帮他，也在帮诺澜，帮我，帮所有人。那今天……您帮我，也是为了‘帮所有人’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乔卫东沉默了几秒，才说：“今天，只是帮你。”
只是帮你。
四个字，简单，但一菲听懂了里面的区别。
她转头看他。车里没开灯，只有路灯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乔老师，”她声音很轻，“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您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会不会……很累？”
乔卫东笑了：“帮助值得帮助的人，不累。而且……”
他没说完，但一菲觉得，那个“而且”后面，有未尽之言。
“我上去了。”她推开车门，“谢谢您的晚饭，还有……今天的一切。”
“晚安。”
“晚安。”
一菲站在公寓楼下，看着车开走。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没动，只是看着尾灯消失在拐角。
然后她转身上楼。
回到3601，客厅空荡荡的。曾小贤的房间门关着，里面没人。
一菲走到阳台，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手腕上的表滴答走着，和波士顿那只同步。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路灯下，乔卫东扶眼镜的那个动作——冷静，专注，有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也想起他说“按最高标准起诉”时的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还想起他在小餐馆里说“正直需要智慧来保护”时的眼神——温和，但深邃。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每播放一次，心里的某个地方就更软一分。
她胡一菲，三十年没对谁心动过。曾经以为对曾小贤是爱情，但现在想想，那可能更多是习惯，是陪伴，是日久生出的亲情。
而今天，在那个秋夜的校园里，在那个男人挡在她身前，用法律条文把恶人说得哑口无言时——
她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心跳加速的声音。
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依赖。
就是因为那个人本身。
因为他强大却不霸道，温柔却有原则，帮忙却不让对方觉得被施舍。
因为他懂她。
一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烫。
她笑了，又有点想哭。
这算什么？在男朋友出国半个月后，对另一个男人心动？
但曾小贤……他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瞬间。没有过这种被彻底理解、被精准保护的瞬间。
她靠在阳台栏杆上，闭上眼睛。
夜还长。
而心里的涟漪，才刚刚开始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