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维亚的硝烟虽然已经散去,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紧张而焦躁的气息。
这种焦躁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饥饿。
大明株式会社驻爪哇临时总部的账房里,李乘风正对着一堆枯燥的数据愁眉不展,头发都被抓掉了好几根。
“张董,不能再拖了。”
李乘风把一本厚厚的后勤账册推到张伟面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咱们现在的摊子铺得实在是太大了。黑旗军正规军两万,阿兹特克营三千,陈祖义的运输队五千,这还没算矿山那两万多张嘴,还有新招募的几万土着劳工……”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拨弄着。
“十几万人啊!这十几万人每天一睁眼,就是要吃要喝。光是白米,一天就要消耗两千石!咱们从马六甲带来的军粮,只够撑一个月了。从暹罗(泰国)订的那批米,被风浪耽搁了,到现在还没影儿。再这样下去,还没等咱们把满者伯夷吞了,自己人就要先饿得哗变了!”
张伟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刚刚从当地土着手里换来的、做工粗糙的铁镰刀,正在若有所思地把玩着。
窗外,是芝利翁河(ciliwung River)宽阔而浑浊的河面。河岸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长满了荒草和灌木的肥沃平原。
这里的土太肥了,肥得流油。插根筷子下去都能发芽。但这里的农业却原始得令人发指——土着们还在用火烧荒,用木棍戳洞点种,一年收成全看老天爷心情。
“李先生。”张伟放下了镰刀,转过身来,眼神平静如水,“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打下巴达维亚?”
“为了……为了控制香料贸易?为了打击荷兰人?”李乘风试探着回答。
“那只是顺手为之。”张伟摇了摇头,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广袤的荒原。
“是为了这块地。”
“这里是爪哇。全南洋,不,全东亚最肥沃的土地之一。火山灰土层深达数米,光照充足,雨水丰沛。这里本来应该是世界的粮仓,却长满了杂草。”
张伟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炭笔在巴达维亚周围画了一个巨大的圈。
“我要在这里,搞一场‘农业革命’。”
“农业……革命?”李乘风一脸茫然,“张董,种地这事儿,咱们大明是祖宗。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见效的啊。远水解不了近渴……”
“谁说我要用大明那种‘老黄牛拉破车’的种法?”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
“李先生,你信不信,我能让这一万亩荒地,在一个月内变成熟地?三个月内,产出第一批粮食?”
“这……这怎么可能?除非有神仙相助!”
“神仙没有。”张伟从怀里掏出一叠图纸,拍在桌上,“但我们有‘钢铁’。”
……
三天后,巴达维亚平原。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工地。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和牲口的嘶鸣声。
“嘿吼!嘿吼!”
数千名被强征来的爪哇土着,在黑旗军监工的皮鞭下,赤裸着上身,正在清理荒草和灌木。他们原本懒散的动作,在这一刻被迫变得整齐划一。因为张伟立下了一条铁律:不干活,没饭吃。
而在田垄的另一头,一场令所有土着,甚至令李乘风都目瞪口呆的“表演”正在进行。
“林经理!把‘大家伙’拉出来!”张伟站在高坡上,挥动着手中的令旗。
“好嘞!让这帮土包子开开眼!”
林道乾一声哨响。
只见远处的工棚里,几十辆沉重的大车被推了出来。车上并没有装载火炮,而是卸下了一堆奇形怪状、寒光闪闪的铁疙瘩。
那是张伟在长崎兵工厂,利用刚刚掌握的转炉炼钢技术,专门为这场“粮食战争”打造的秘密武器——
全钢制重型双铧犁。
这种犁,完全抛弃了传统的木质结构,通体由锰钢铸造,犁铧巨大而锋利,重达两百斤。在大明,哪怕是最强壮的耕牛也拉不动它。
“这……这是犁?”一名从大明沿海招募来的老农看得直哆嗦,“大人,这铁家伙太沉了!牛拉不动啊!”
“牛拉不动?”张伟笑了笑,“那就不用牛。”
他指了指身后。
那里,并没有牛。只有六匹从日本运来的、原本用于拉大炮的挽马,以及……二十头从爪哇丛林里抓来的、野性难驯的水牛。
但此刻,这些牲口都被套上了一套奇怪的挽具——那是张伟根据后世资料设计的“肩套式挽具”,能最大程度地发挥牲口的牵引力,而不是像传统扼喉索那样勒得牲口喘不过气。
“挂钩!”
四头强壮的水牛被并排套在了一架钢犁前。
“走!”
随着驭手一声鞭响,四头水牛同时发力。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那沉重的钢犁,就像一把切开黄油的热刀,狠狠地切入了布满草根和乱石的荒地。黑色的泥土像波浪一样被翻起,荒草被连根切断,深深地埋进土里成为肥料。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一条长达百丈、深达一尺的深耕沟壑,就笔直地出现在了荒原上。
“我的天爷……”老农跪在地上,捧起那翻出来的黑土,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也太快了……太深了……这要是靠人挖,得挖一天啊!”
但这还只是开始。
在钢犁后面,紧跟着的是几台更加奇怪的机器——畜力圆盘耙。
那一排排锋利的钢制圆盘,在牲口的拖拽下飞速旋转,将翻起来的大土块瞬间切碎、耙平。原本坑坑洼洼的荒地,转眼间就变成了松软平整的熟田。
“这就叫‘机械化’。”张伟看着这壮观的场景,对身边已经看傻了的李乘风说道。
“在大明,一家五口人,伺候十亩地都要累断腰。那是小农经济。”
“在这里,我要搞‘农场经济’。”
“我要用钢铁,代替人手;用集约化管理,代替靠天吃饭。”
张伟指着这片广袤的平原:“这里,我要种一种特殊的稻子。”
“特殊的稻子?”
“对。占城稻(早熟稻)的改良种。”张伟眼中闪烁着精光,“只要水肥跟得上,它六十天就能成熟。这爪哇岛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我们一年能种三季,甚至四季!”
“六十天?!”李乘风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
“没错。”张伟转身,看向那条缓缓流淌的芝利翁河。
“当然,光有地不行,还得有水。”
“林经理。”
“在!”
“你的水利工程队准备好了吗?”
“早备好了!那些从荷兰人手里抢来的水泵图纸,咱们的工匠已经摸透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芝利翁河畔上演了一场更加疯狂的工程奇迹。
张伟没有去修那种费时费力的水渠,而是直接在河岸边架起了一排高达三丈的巨型水车。
这些水车并不是传统的竹木结构,而是采用了钢制轴承(虽然精度不高,但抹了鲸油也能转)和铁皮叶片。在水流的冲击下,它们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昼夜不息地转动。
而在水车的中轴上,连接着一排排巨大的木制连杆,带动着几十个活塞式水泵(也就是那种最原始的“洋井”放大版)。
“轰隆隆——”
随着水闸开启,河水被水车巨大的力量提起,通过水泵加压,喷涌而出,顺着高架的竹筒水道,源源不断地流向刚刚开垦出来的万亩良田。
干涸的土地变得湿润,原本坚硬的土块化作了肥沃的泥浆。
播种开始了。
这一次,没有弯腰插秧的农夫。
张伟祭出了他的大杀器——条播机。
这是一种装在两轮车上的漏斗状装置,下面连着几根排种管。只要拉着车往前走,种子就会均匀地、定量地播撒进土里,然后后面的覆土板会自动盖上土。
效率,是人工撒播的几十倍。
“疯狂……太疯狂了……”
阿方索爵士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喃喃自语。他在欧洲见过最好的庄园,也没有这样惊人的效率。
“张大人,您这哪是在种地?您这分明是在……在制造粮食!”
“你说对了,阿方索。”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那一片片迅速染绿的田野。
“这就叫‘粮食工厂’。”
“在这座工厂里,土地是车间,种子是原料,而这些机器……”张伟指了指那些不知疲倦的水车,“就是我们的动力。”
两个月后。
当第一批早熟稻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时,整个巴达维亚沸腾了。
金黄色的波浪在风中翻滚,一眼望不到边。那浓郁的稻香,比任何香料都要迷人。
收割的号角吹响了。
并没有成千上万的镰刀手。
几台笨重的、由四匹马拉着的“收割机”(其实就是一种带有旋转刀片和收集槽的大型推车,只能割倒,还不能脱粒)隆隆驶过稻田。
虽然简陋,虽然经常卡壳,但这钢铁怪兽所过之处,稻杆成片倒下,效率依然令人咋舌。
紧接着,稻谷被运到了河边的脱粒场。
那里,几台由水力驱动的大型滚筒脱粒机早已饥渴难耐。
“嗡嗡嗡——”
滚筒飞速旋转,稻穗被塞进去,瞬间骨肉分离。金黄的谷粒像瀑布一样流淌出来,堆成了一座座金山。
李乘风捧起一把新米,放在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生命的味道,那是安全感的味道。
“大人!”李乘风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哽咽,“成了!真的成了!”
“这一季的收成……粗算下来,至少有五万石!五万石啊!”
“够了!足够咱们十几万人吃上半年了!”
“而且这还只是一季!”李乘风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仿佛看到了无数的银子,“有了这些粮食,咱们就算是在这南洋自立一国,也无人能撼动了!”
“自立一国?”
张伟站在高高的谷堆旁,手里抓着一把稻谷,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李先生,你的格局还是小了。”
张伟抬起头,目光越过这片丰收的平原,投向了北方,投向了那个还在为几两银子发愁的大明朝廷。
“粮食不仅是用来吃的。”
“它是用来‘打仗’的。”
“你想想,如果有一天,大明闹了灾荒,饿殍遍野……或者欧洲人因为战争断了粮……”
张伟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可怕。
“到时候,我手里的这把米,比林道乾手里的大炮,还要管用。”
“这叫‘粮食霸权’。”
“这叫‘定价权’。”
张伟拍了拍手,抖落了谷壳。
“传令下去。”
“黑旗军全体加餐!白米饭管够!红烧肉(用野猪肉)管够!”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下一站,我们要去……满者伯夷(majapahit)。”
张伟从怀里掏出那部手机。电量【3%】。
他点开了一份名为《东南亚地缘政治与古帝国衰亡史》的文档。
“那个曾经的南洋霸主虽然快死了,但它身上还有最后一块肥肉……也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我要用这堆积如山的粮食,做成一颗裹着糖衣的炮弹。”
“把它,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夕阳下,巴达维亚的粮仓高高耸立,如同一座座丰碑。
而在这丰碑的阴影里,一个新的、以“粮食”和“钢铁”为基石的庞大帝国,正在露出它狰狞的爪牙。